起意(1 / 1)

沉屙[破鏡重圓] 錢小漁 4570 字 4個月前

當天夜裡,應南嘉做了一個夢。

夢裡,李屹額角的傷口還未結成陳舊的傷疤,縫針後的血痕宛如一隻褪了皮的紅色蚯蚓橫亙在眉骨上方。

那是大二國慶假期結束後的事情,距離應南嘉初次見他過去一個月不到。

她那年假期去國外玩了幾天,回來時給南軒和王昕芝買了些禮物,為圖省事,沒去家裡,直接送到了南軒辦公室。兩人說了會兒話,主要是談及一些她生活上的事。

那段時間是應南嘉和應旭烽關係最緊張的時候,南軒雖然因為南儀的事有諸多不滿,但為了應南嘉好,還是勸她與她父親之間最好緩和一下。應南嘉卻聽不進去,她主意正,有自己的想法和判斷,拿定了便很難再改。

所以南軒在說,她心不在焉地聽著,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過腦,不入心……聽著聽著,就難免出了神,視線飄忽著,從水杯挪到辦公桌又挪到牆上的掛畫,再拂過窗台,最後落到敞開的門口,驀地定住。

門外站著個男生,逆光,擋住了外頭西斜的落日,也阻絕了應南嘉的視線。他並未注意到她,抬手敲門,打斷了南軒原本的喋喋不休。

“南院長。”他禮貌打了聲招呼。

南軒看清來人,一推眼鏡:“哦,李屹啊,進來說。”

李屹。

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應南嘉稍一頓,眸色深了幾分。

男生個頭很高,也結實,已是入秋的時節,他身上隻穿了件黑色的薄t恤,並不合身,有些緊,將他蓬勃的肌肉勒出了隱約的線條走向。

應南嘉漫不經心的視線在瞥見他額角的傷時凝了凝——一道歪扭的線形傷口,大約5厘米左右,已經結了血痂,當中甚至能看出黑色的縫合線。他頭發剪的很短,一層青茬緊貼著頭皮,讓原本就鋒利的五官更顯野性。

應南嘉記了起來,她是見過他的。

徐錦生日那天的ktv,他是擋在那倆女生前麵的服務員,傷口應該就是當時被啤酒瓶砸出來的。隻不過,他換了身打扮,頭發也剃掉了,這導致她第一時間沒能認出來。

辦公桌後,南軒連看了她好幾眼,示意有學生來了,讓她先離開。應南嘉卻隻當沒看見,調整了下坐姿,半點沒有要走的意思。南軒不好明著趕她,隻能繼續下去。

“李屹,有事嗎?”

“南院長,我找您為了勵誌獎學金的事情。無論是成績、學分,或者是家庭貧困證明,我都符合申請要求,但是公示名單裡沒有我。”他眉間擰出了幾道很深的褶皺,語氣也急。

“嗯,這件事我有聽你們輔導員提過,你也確實符合要求。”南軒話一頓,頗為無奈地拐了個彎:“但是學校有明文規定,國獎和勵誌不能同時獲得,你已經有了國獎和貧困補助,按照規定,不能再拿一個勵誌獎學金了……如果給你,既是違規,彆的同學也會有意見。”

男生兩腮繃緊,後槽牙緊緊咬合住,肌肉在側臉上凸起。他似乎很需要這筆錢,卻也明白南軒不會騙他,這種矛盾讓他整個人陷入麻木難堪的境地。半晌,艱難啟齒:“我能看看文件嗎?”

南軒好脾氣地點了點頭:“有,我找找。”

他從抽屜裡翻找了幾下,抽出一頁紙遞了過去,上麵白紙黑字,紅頭帶章。

李屹接過,很薄一張紙,他用力到指尖泛白才勉強攥穩。他眉壓著眼,目光凝在每一個字上,挨個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最後,兩肩頹然垂下,仿佛壓了座山在上頭。

南軒看在眼裡,難免同情,想了想,問他:“如果你有什麼難處,可以向我開口,不用顧忌……我能幫到的會儘量幫你。”

李屹薄唇抿成一條直線,像隻撬不開口的蚌殼。

很久,終於掀開,嗓音沙啞,像是在粗糲的砂紙上磨過一般:“抱歉,耽誤您時間了。”

南軒搖了搖頭,“你頭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意外,不礙事,謝您關心。”他說完,朝著南軒欠了欠身:“我先走了。”

李屹離開,辦公室陷入寂靜。

隔了會兒,應南嘉突然開口:“我碰巧見到過他在ktv做兼職,傷口是被胡攪蠻纏的客人用啤酒瓶砸得,我在場。”她語氣輕描淡寫,停頓了下,又問:“他家裡很窮?”

南軒歎了聲,神色複雜:“嗯,情況很不好。”

應南嘉:“怎麼了?”

南軒沒答,反問:“你打聽這做什麼?”

應南嘉頭一歪,語氣輕飄飄的:“好奇。”

這個答案讓南軒沉了臉。

他脾氣向來溫和,不僅對家人,在學生裡也是出了名的好說話,卻在此刻忍不住對著應南嘉發了火。他極為嚴厲地訓斥她:“南嘉,彆人的傷口不是滿足你好奇心的工具。”

應南嘉一愣,沉默下來。她坐在沙發裡,雙眼低垂,麵色惘然,看不清在想些什麼,腦海中卻都是方才男生的影子。片刻,她遽然站起身跟南軒道彆,理由是有事要做。

南軒隻以為應南嘉不滿他的批評不想再待下去。

但其實並不是,應南嘉並無不滿,也沒有撒謊。

她確實有一件突然想要去做的事,刻不容緩。

她的腳步由慢變快,踩踏在樓梯上的頻率越來越急促,到最後甚至小跑了起來。她沿著教學樓的方向一路向前,終於在幾百米之外的林蔭步道上看到了方才那人高大挺拔的影子。

應南嘉放慢了步子,隔著一段距離,不緊不忙地跟在他身後。直到心跳漸緩,呼吸平複,麵上因為劇烈運動而升騰起的胭脂色逐漸褪去,才開口叫他的名字。

“李屹。”嗓音如水,清清冷冷。

李屹高大的身形一頓,轉過身,看見來人時明顯錯愕了瞬,濃眉往下壓了壓,但很快便恢複如常。他站在原地,視線仿佛帶著冰碴子,毫不客氣地從她臉上刮了個來回,薄唇撚動,聲音也是冷的:“有事?”

他沒問她是誰,顯然是知道。

應南嘉覺得挺神奇,方才在辦公室裡,她一直看著他,但李屹的視線從頭至尾沒有一刻落在她身上過,此刻卻也認出了她來。

當時,應南嘉年紀還小,19歲不到,剛剛成年。在南儀離世之前,應旭烽虛偽薄情的假麵還未被揭開,她一直是被父母捧在手心裡寵著的寶貝疙瘩,要星星不給月亮,難免養成了副自私驕縱的脾性。後來南儀去世,應旭烽在外頭亂搞,領著陪酒出身的小三和私生子登堂入室,原本幸福甜蜜的家庭在短短數月間分崩離析。

應南嘉在這種斷崖式的崩塌中,性情大變。原本隻是冷清孤傲的性子徹底變得冷淡冷漠,不愛社交,喜歡獨處,與己無關的人和事連一眼都懶得施舍,徹底的以自我為中心,行事的出發點完全憑借自己的喜好。

她恨應旭烽,就單方麵和他斷絕了父女關係,甚至反目成仇;她惡心那小三和她兒子,所以在那男孩怯怯的叫她姐姐時,她將他騙去了地下室反鎖了一天一夜,雖然過後被應旭烽狠狠扇了一巴掌,耳鳴了好幾天;她不想待在那棟房子裡,便用南儀生前為她存的教育基金在校外買了間公寓,從那個所謂的家裡徹底搬了出來。

南軒說她極端,王昕芝也勸慰她彆被上一輩人的事情影響了自身的品性。應南嘉聽了,但聽不太進去,索性就由著性子走了。

而現在,她對李屹起了興致。

說不上來原因,可能因為他長相身形都很不錯,看上去很是順眼。也可能是啤酒瓶砸下來的那個瞬間,他不由分說擋在那倆女生前的樣子,讓她回想起了被應旭烽扇巴掌那晚,她隻能抬手為自己擋時的無助倉皇。

還有一種可能——她骨子裡有著遺傳了她生身父親的劣質基因,沉迷“救風塵”這種爛俗戲碼,對那些原本就美好的、高潔的,不屑一顧,偏喜歡那些在沼澤泥濘中柔弱掙紮的人,朝著他露出盈滿淚水的渴求的視線。

但亦有區彆。應南嘉不喜歡脆弱到輕易便低頭的菟絲花,那種明晃晃地依附著他人的低級生命體太過無趣。

像李屹這種的就恰好。

他明明不堪重負卻依舊倔強的眼,乾燥開裂仍緊緊繃著的唇,快要被壓垮卻仍然死命挺直的脊梁……這些矛盾的、對抗的、衝突的,無一不吸引著她,輕而易舉就能激起了她骨子裡的劣根性。

這一刻,應南嘉奇異地與多年前的應旭烽做出了同樣的選擇。隻不過,一個是因為色欲熏心,一個是出於好奇與打發時間的消遣。

她對李屹說:“你很缺錢。”

李屹沉默著看她,眸光森冷,臉色陰沉的能滴出水來。

應南嘉不怵,繼續道:“我想我應該能幫到你。”

李屹一頓,薄唇撚動幾番,嗤笑了聲:“怎麼個幫法?南院長已經說了,不合規,你也聽見了。”

應南嘉淡淡道:“不是學校的錢。”

李屹唇角諷意驀地僵住,眉心遽然擰起:“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需要多少,我給你。”

空氣滯凝,有那麼一瞬間,李屹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甚至用了十幾秒鐘去理解她話裡的意思,最後卻還是不能。

他站直了身,黑沉如淵的眼睛仔細打量起麵前的女生。

白皙,清麗,春色櫻紅,眉如遠山。

很漂亮,也冷淡……似霜若雪。

良久,李屹喉結聳動了下,問:“為什麼?”

“你不用知道原因。”應南嘉說,語氣很平靜,又略有疑惑:“我給你錢,解決你的問題,不好嗎?”

她像是真的不懂,甚至歪了下頭。

李屹默了默,下巴一動,笑了。

他問:“南院長是你什麼人?”

應南嘉說:“我舅舅。”

李屹點了點頭,向前靠了一步,整個上半身驟然朝她壓下,停在不到三十公分的距離,滿含暴戾的雙眼緊盯著她。他舌尖從齒鋒上刮過,喉結滾動,一個字一個字往出碾磨:“那,你舅知道你有病嗎?”

……

然後,夢境斷開。

應南嘉睜開眼,屋裡一片漆黑,僅有幾絲微弱的日光從窗簾的縫隙裡泄進來。她怔忪了許久,按按眉心,起身下了床。

浴室鏡子底下顯示著時間,早上十點多。她先去簡單衝了個澡,出來的時候熱氣在整麵洗漱鏡上暈開了一層霧,她抬手擦了幾下,露出鏡子裡素麵朝天的人。

蒼白,清瘦,下巴尖,鎖骨高高凸起。

和夢境裡的那個自己好像沒有太大區彆。

但輕蹙著的眉心,泛著淡青的眼底,和哪怕剛睡醒仍舊一臉疲倦的神態,又與從前判若兩人。

應南嘉望著,竟覺得陌生。她挪開眼,走去冰箱前拿了瓶水,坐在沙發上邊喝邊緩神,隔了會兒,難以自控地回想起方才的夢來。

她和李屹之間,最開始,是她先招惹他的。

以一種滲進骨子裡的高傲,帶著她自己都未曾發覺的優越感,居高臨下,姿態睥睨。

也難怪當初他那麼討厭她。

可後來呢?

後來他還不是答應了她荒誕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