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島”的洗手間是男女分衛,但洗手台共用的格局。
台麵鏡子前,應南嘉彎腰壓了一泵洗手液細細搓洗著。她兩手全是細膩綿滑的泡沫,從指關節再到指腹,無一處遺漏。直到搓洗得差不多時,才將手放到感應龍頭底下。
水流衝刷到手上的那一秒,旁邊位置多了一個人。
男人微俯下身,襯衣袖子挽到了關節處,露出遒勁有力的小臂。他兩手交握著在水龍頭下衝洗著,手指修長卻不細瘦,關節略有些大,手背上筋節膨起,青色的脈絡若隱若現。
而惹了應南嘉眼的,是他右手腕骨上的一顆痣。
靠內側,紅色,比針尖大上一些,但卻很引人注目。
或者說,引她注目。
應南嘉晃神了片刻,收回視線。
龍頭的水流停了,她起身,抬手抽了兩張紙巾擦乾手,扔進一旁的廢紙簍裡,往出走去。
整個過程目不斜視。
卻在臨出門的前一秒被叫住。
“應南嘉。”
男人嗓音有些啞,語調卻很平淡。
聽不出任何的情緒波動與起伏。
應南嘉停住腳步,沒回頭。
她臉微側著,視線落在了那張占據了半麵牆的鏡子上。
通過鏡麵反射,她看見他站在洗手台邊衝洗著手,腰背微躬,眉眼向下壓著,薄唇緊抿成一道直線。少頃,猝然掀開。
“你跟趙渝在談?”
應南嘉怔愣了瞬,很快眉心一蹙,漠然道:“好像跟你沒關係吧。”
“他知道我跟你的事嗎?”
“你跟我有什麼事?”
“你說呢?”
水流聲停止,李屹站直了身。
他眼皮撩起,淡漠的視線極緩地從她臉上一寸一寸掠過。額頭、眼睛、鼻梁、最終停在她粉色的唇畔上,凝住。
應南嘉回過身,直直看向他。
“你在威脅我?”
李屹隨手扯過兩張紙巾,慢條斯理的擦起手,他垂眸,長睫遮住瞳孔,語氣淡淡:“你想多了。”
“那你什麼意思?”
“隨便問問。”李屹抬起唇角,一臉漫不經心的表情,仿佛方才的追問隻是不經意間隨口一提,沒有任何言外之意。
話題終止,氣氛沉默下來。
並不算平和的一場對峙,從開始到結束都在互嗆著,偏偏雙方語氣都很平靜,沒有歇斯底裡,沒有聲嘶力竭,淡漠的像是在談彆人的事。
兩人中間隔了不過兩米的距離,李屹身高腿長,看向應南嘉的視線不由得帶著些居高臨下的俯視意味。洗手台前的燈光雖亮,但牆體是黑色的,整體還是有些偏暗……卻仍舊抵不過他的瞳孔。
他有一雙很特彆的眼睛。
狹長,內雙,眼皮很薄,近處看上麵的青絲隱約可見。瞳孔不似絕大多數亞洲人那樣的深棕色,而是濃墨一般的黑,像一潭沒有底的深水。
此刻,他就用這麼一雙眼睛看著應南嘉。
不遮不掩,肆無忌憚,帶著審視,似乎是想要從她臉上窺探出些彆的什麼。
然而卻失敗了。
應南嘉眼底除了冷,隻有冷。
她看著他,就像看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蜷在一起的指骨抽搐了下,李屹挪開眼,將攥成一團的紙巾隨手拋進垃圾桶裡,邁步離開。隻在錯身經過她時,凜然丟下一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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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到卡座,是二十分鐘後的事。
李屹剛一坐下,宋釗便抓著一疊撲克回過頭問:“怎麼這麼久……嘖,還一身煙味。”
“出去抽了兩根,順便想清楚了一件事。”李屹說完,從桌上拿了瓶新拆開的啤酒倒進杯中,他仰頭喝了一口,下巴對著他手裡的牌揚了揚:“在玩什麼?”
“真心話大冒險,算你一個?”
“好。”
遊戲規則很簡單。十個人,十張牌,從1到10,8是鬼牌,誰抽到誰就是輸家,真心話與大冒險二選一。為了添點刺激,輸家的具體懲罰措施得讓眾人說了算,若不做,就乾一瓶酒。
李屹性格冷淡,即使參與集體活動,也很少會主動跟他們玩遊戲,大多時候都是宋釗跟眾人打成一片,而李屹和沈喬西則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交談著某些事。或許因為今天沈喬西沒來,李屹單坐著無聊,破天荒的,主動參與其中。
第一局,宋釗抽到了鬼牌,他選擇大冒險。
眾人七嘴八舌討論了一番,最終指定了旁邊卡座上的一位女生,讓他過去要聯係方式。
宋釗玩得開,拍拍屁股就去了,沒幾分鐘,再回來時,手機頁麵上多了一個新添加的朋友,是他的最新戰果。
第二局,抽到鬼牌的是一位姓劉的同事……
第三局,輪到了趙渝,他選擇大冒險。
他明顯喝多了,整張臉都發紅,腦袋也暈,勉力維持著最後一絲清醒。眾人半是助攻、半是看戲,給他選定的懲罰是親美女老板一口。
同事將這個懲罰說出來的時候,李屹拿著酒杯的手微滯了下,很快又恢複如常。他送了口酒進唇,清苦的麥芽香順著喉嚨一路淌進胃裡,他咽下,將酒杯放在桌上,抬眼,視線不輕不重的落在趙渝身上。
趙渝雖然有些高了,卻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他擺擺手,苦笑著說:“你們彆整我了,我還沒有追到手,這樣不合適……我還是喝酒吧。”
他說完,沒等眾人反應過來,一瓶酒便乾脆利落的灌下了肚。
角落裡,李屹瞳色深了幾分。
然後,第四局、第五局、第六局。
大冒險的懲罰一次比一次損。
直到第七局,李屹抽到了鬼牌。
牌麵攤開的那瞬間,桌上氣氛到了頂峰。
李屹是他們一幫人頂頭上司,在研發中心說一不二,行事果決獨斷,頗為專製,偏偏專業水平一騎絕塵,令人不服都不行。眾人苦其久矣,這回終於逮著了一個報仇的好機會,怎能不樂。
“屹哥,選什麼?”
李屹說:“真心話吧。”
“屹哥彆慫啊!就不能大冒險嗎?”有不怕死的提議。
李屹看那人一眼,淡笑著搖了搖頭:“算了,怕你們整死我。”
以宋釗為首的大老爺們直呼沒意思,他們對一個男性的真心話沒什麼太大的興趣,這次機會索性就交給了兩位女同事。
這遊戲玩得如何,取決於問題夠不夠穩準狠。
倆姑娘你推我搡了一番,最終,其中一個紅著臉問:“屹總,你有喜歡的人嗎?”
話落,滿桌全是噓聲。
幾個大老爺們對著倆姑娘一通說,中心思想大概就是問她們什麼時候見過李屹方圓十米之內有過女性?那孑然一身凍死人不償命的氣場,一看就是注孤生,哪像是會偷偷摸摸搞暗戀的人?要是真有還不早就拿下了!白浪費一個問題。
李屹沉默著聽他們說。
直到話音漸止,桌上安靜下來,眾人或好奇或沒甚期待地看過來。他頓了頓,唇角輕抬,緩聲道: “算有吧。”
幾秒寂靜過後,桌上再度炸了開。
“臥槽?真有?”
“誰啊?”
“什麼叫算是有?”
“釗哥你倆是同學,你知道不?”
宋釗卻是梗住,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連聲歎了三口氣,開始賣關子:“他本人不就在這兒,你們問我乾嘛?問就是不知道,問本人去!”
李屹瞥他一眼,卻沒有要說的意思。
他指尖撚起那張鬼牌,“一個問題,一個答案——我回答完了。”
……
遊戲繼續。
後半程,沒人再關心什麼大冒險了,一桌人分成了兩個陣營,李屹一方,其餘人一方。研發小組從沒這麼上下齊心過,誓要贏過他們老大,再挖出點兒勁爆的料來。
可惜天不遂人願,一直玩到第二十多局,李屹都沒再輸過。直到最後一把,或許是老天爺實在看不過眼,讓李屹又抽了一次鬼牌。
眾人這回沒再斥責“真心話”沒意思,還沒等他選,就自然定了性,迫不及待地追著問“那人是誰?”“算有是什麼意思?”“究竟有沒有?”
李屹卻未答話。
他撩起眼皮,黑沉的視線穿過人群,定在趙渝身上,唇角輕抬著,似笑非笑。
趙渝一愣,不明所以地呆滯著。喝多了酒,他思緒已經不怎麼清明了,卻能憑借著直覺捕捉到他眼裡的深意……明晃晃的,藏都不怎麼藏。他心臟急遽緊縮,像是在危險來臨之前的預警,可惜太過短暫,過於混沌的大腦沒能抓住。
瞬息功夫,李屹便移開了目光。
他拿過起子掀開一瓶新酒,一句話沒說,仰頭直飲而儘。灌得急,酒液從唇角溢出,沿著下巴滑過脖頸,最後隱沒在敞開的領口底下。
“乾了。”
他鬆手,酒瓶倒在桌上,瓶口一滴酒水都沒漏出來。
這是不打算說的意思。
眾人麵麵相覷著,誰也沒開口。
個個卻也心知肚明,李屹不想說,今晚他們便一個字都問不出來了。他心思深,藏得緊,捂得嚴,不肯漏半點風聲,任憑旁人絞儘腦汁,也斷然撬不開。
果不其然。
直到這場酒局散了,李屹也沒再多提一個字。
……
夜裡一點鐘,“孤島”門口,眾人接二連三走出來,直呼儘興。
趙渝去吧台前付賬,應南嘉給了五折,末了送他出門。
他走路已經不穩了,左搖右晃,應南嘉隻好搭了把手扶著。
趙渝跟其中一個同事順路,那人酒量好,一番下來,意識清醒著。他叫了網約車,先將趙渝扶上去,自己再坐了進去,臨走前再三保證會把趙渝送回家。
應南嘉點了點頭,沒說什麼,目送他們離開。
倆人一走,剩下宋釗和李屹。
宋釗開的車,叫了代駕,代駕找不到地方,頻頻給他打電話。奈何他自己也說不清,握著電話一會往東走一會往西挪,跟代駕倆人玩兒捉迷藏。
他一離開,店門口隻剩下了李屹。
他站在應南嘉幾步開外,垂著眼,眉間輕輕擰著。喝了酒體熱,他領口敞開了兩顆扣子,喉結高聳,脖根泛著潮紅。
夜裡有風吹過,他額前的碎發被風撩起,露出左側額角一道蜿蜒凸起的疤痕。
應南嘉目光在上麵停留了一瞬。
隨即收回視線,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