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窮與咳嗽一樣,壓不住。
李屹缺錢,哪怕所有的獎學金與助學金加起來林林總總有近兩萬,但還是不夠。為了再省一些,他穿過季且尺寸不合適的舊衣服,吃食堂最便宜的飯,摒棄一切社交與人情往來,用所有能擠出來的時間去做兼職賺錢,省吃儉用,扣扣搜搜……那個往下漏金子的大窟窿依然在。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更何況彼時的李屹還算不上英雄,隻是一個20歲出頭的窮學生。沒資源,沒人脈,沒有合法合規來快錢的法子,哪怕將自己逼到極致,仍舊解決不了眼前的困難。
所以在不歡而散兩個多月後,應南嘉又一次見到了他。
這次,是他自己主動找上門來的。
當時已經深冬,教學樓下的綠化帶除了冬青還有些顏色,彆的早已經光禿禿了。應南嘉怕冷,但也愛美,彆的同學裹著厚實的羽絨服,她卻隻穿著件白色的水貂絨大衣,衣襟敞開,露出內裡貼身的卡其色針織衫,脖子上圍了條湛藍色的羊毛圍巾。下了課,她隨著人群往出走,背上背著畫板,形單影隻,在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的女生堆裡特彆明顯。
經過一顆梧桐樹下時,她被人叫住。
李屹背靠著樹乾,一條長腿曲起,腳抵在樹根上。他身上穿了件黑色棉服,很舊,不知道從哪弄來的陳年老款,內裡的棉花估計都壓扁了,隻剩下薄薄兩張皮貼著前心後背。
一段時間沒見,他好像更瘦了些,原本就立體五官越發鋒利,眉骨高高聳著,對比得眼眶都凹了進去。他這倆月大概很不好過,一臉疲態,嘴裡叼了根煙,煙身都有些皺巴,半死不活的在冷風中燎著火星子。
也不知道從哪兒知道她的名字,“應南嘉”三個字從他嘴裡吐出來,又低又沉,襯著他那副不怎麼和善的表情,活像來尋仇的。
他倆麵對麵站著,一白一黑,一個從頭到腳的精致,一個看上去頹廢懶倦。這種強烈的不和諧讓路過的同學忍不住投來疑惑的視線。應南嘉沒理會,李屹更沒心情去管。
“有事?”應南嘉問,心底卻大概能猜到他的來意。
李屹也沒有要兜圈子的意思,直接問:“上次你說的,還算數嗎?”
應南嘉默了瞬,點頭:“算。”
李屹眼睛眯了下,墨深般的瞳孔定在她臉上:“我要五萬。”
“可以。”應南嘉一口應下,頓了頓,問他:“做什麼用?”
李屹沒說。
煙燃到了儘頭,他半低著頭,吸了最後一口。
附近沒有垃圾桶,他顯然也沒心情去找,掐著煙蒂隨手扔在了腳下,鞋底在上來回碾了幾圈,力道很重,殘餘的紅色火星瞬間變成了水泥路麵上的黑灰。
“怎麼?必須給你報備?”
“倒也不是。”應南嘉聳聳肩,“我隻用知道個大概,確保這些錢不會用在一些法律條文不允許的地方就行。”
李屹薄唇緊抿成一條線,隱隱泛著青白。
良久,才終於掀開,冷聲道:“治病,給家裡人。”
應南嘉一怔,心口劃過去一絲微妙的情緒。
很快,她根本來不及感知那是什麼,便消失無蹤。
她彆過頭,躲過了他陰翳的眼,“行。”
李屹站直身,眉心擰出幾道褶皺,唇角向下繃著:“我給你寫個欠條。”
應南嘉卻說:“不用。加微信,我轉你。”
她語氣很隨意,仿佛轉他的不是五萬,而是五塊錢。
說完,便垂眸去包裡翻找手機。
李屹輕嗤了聲,卻到底沒能笑出來,粗糲的掌心在褲腿上狠搓了一把,從兜裡掏出一個老款智能機,飽經風霜,屏幕左上角甚至已經碎了,蜘蛛網的裂紋延伸了小半個屏幕。
應南嘉看見他的手機時又是一愣,很快恢複如常。她點開二維碼,跟他互加好友,屏幕顯示通過之後,一句話也沒說,直接轉賬了五萬過去。
她的微信頭像是隻振翅欲飛的黑色蝴蝶。
翅膀邊緣卻是破碎虛化的。
李屹視線在上麵停留了一秒,挪到那比轉賬上。
“什麼條件?”
“還沒想好,想好了跟你說。”應南嘉口吻很淡。
“會還你的。”李屹說完便走,經過她身邊時,聲音很低的丟下了句:“謝了。”
……
拿出五萬塊對應南嘉來講雖然不至於輕飄飄,但也不怎麼費力。南儀給她設立的信托基金從她十八歲生日起每月都會打一筆到賬戶上,這些錢足夠她過得很好。所以給李屹救急時,她沒想著讓他儘快還……甚至不還也行,就連所謂的“條件”,也不過是隨口一說。
她自己都還沒理清自己這麼做的動機,哪來的什麼條件?沒準真像李屹說的那樣,她這個人就是有病也說不定呢。
她和李屹微信互相加了好友,但除了起初那一比轉賬,誰也沒主動找過誰,甚至連朋友圈點讚都沒有過——李屹從來不發朋友圈,應南嘉自己也很少發。
總之,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
如果不是應南嘉之後再一次見到李屹時,他跟另外一個女生走在一起的話。
年末歲尾,在距離春節剩下不到半個月的時候,學校放了寒假,整個大學城幾乎空了大半。應南嘉的公寓就在學校對麵,周遭空蕩蕩的,又不用上課,她沒地方可去,家是不可能回的,去南軒那裡又避免不了被他說教,她索性窩在她一畝三分地的小公寓裡畫畫,一待就連著待了十多天,連門都沒跨出一步。
直到除夕前一天,她從那種頭昏腦脹不知今夕是何年的狀態中清醒過來,一看家裡,除了外賣盒子就剩下畫筆顏料,淒慘冷清,沒有半點新春將至的喜慶。她沉寂許久,起身將房間收拾乾淨,獨自去市中心的商超采購。
街道上人很多,大紅色的裝飾品貼滿了櫥窗。她去了常去的一家商場,意思性的給自己買了幾件新衣服,之後又去了負一層的超市,買了春聯福字中國結亂七八糟一大堆,抱了滿懷,結完賬往出走的時候被兩個追逐攆打的小孩撞了下,手上的東西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她冷著臉看去,兩個小孩嚇得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應南嘉心情雖不怎麼好,但也犯不上拿兩個小孩子怎麼樣,她沒過多理會,蹲下來撿自己的東西。撿完,一抬頭,看見了李屹。
他在收銀台前排著隊,購物車裡放著春聯福字、水果蔬菜、奶製品和速食,還有一件淡藍色的羽絨服外套。外套的主人就在旁邊站著,長發馬尾,一件白色毛衣。她正在跟李屹說著什麼,手搭在推車扶手上,差一點就能挨著他的,兩人臉上都帶著笑。
應南嘉抱著一堆東西站在超市門口,身旁人來人往,匆匆忙忙,但無一例外,臉上都是副喜慶喜悅的表情,她原本並不覺得有什麼……但當這種笑意出現在李屹臉上時,她卻覺得萬分刺眼。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看著他付了錢,歸還購物車,一手拎起裝到快要溢出來的兩隻大號塑料袋,另一隻手拿起那件淡藍色的羽絨服遞給那女生,耐心地等她穿好後,不緊不慢地與她從另一側的出口走了。
他全程沒往過看上一眼。
自然也就沒發現,站在邊上,孤零零的她。
一直目送著他們走遠,應南嘉垂眸,艱難地抱著一堆東西離開。
傍晚回去,應南嘉給李屹發了條微信。
這是互加好友後,他們之間的第一條訊息。
應南嘉:【見一麵,晚上八點,學校門口。】
隔了大半個小時,對麵才回複。
【必須今天?我有些忙。】
忙?
應南嘉唇角冷冷勾起。
【必須今天。】
等到晚上八點十五,應南嘉不緊不慢地穿好外套,拿著鑰匙出了門,到校門口的時候已經八點半。緊鄰年關,天氣又冷,路上根本沒人,隻有蕭瑟的樹木和昏黃的路燈死守在原地。
李屹站在一盞路燈底下,身上還是那件舊且單薄的黑棉襖,不同的是,脖子上多了條深灰色的圍巾,潦草的在頸上繞了幾圈,領口處打了個結。等了半個多小時,他本就不多的耐心即將告罄,兩手插在兜裡,焦躁地在原地踱來踱去。
直到看見她走近,李屹停下腳步,筆直地站住,一動不動的看著她,眉頭擰著,眼裡帶著冰碴。
應南嘉卻隻當作沒看見。
她沒有半點遲到了半個小時的自覺性,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悠悠地走過來,然後站定,下巴微抬,視線跟他對上,眼裡閃著異樣的光。
“我想好了。”
“什麼?”
“條件。”
李屹眉梢動了動:“嗯,你說。”
“當我男朋友。”應南嘉說,語氣很淡,神色也沒有丁點的變化,像是在談及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時限就到你把錢還完的那天。”
她話音落下的一瞬間,李屹整個人都僵住。
他瞳孔裡閃過茫然、難以置信,甚至還夾帶著一絲慌亂。插在衣兜的掌心有些汗濕,他不動聲色地攤開,又攥緊,眼神終於鎮定下來,凝望著她,冷著臉,百般不解地問上了句:“你……你喜歡我?”
聞言,應南嘉眼睫輕顫,卻很快又恢複如常。
她靜靜地看著李屹,眼底帶著嘲弄,唇角抬起,卻是一抹帶著諷意的弧度:“當然不,打發時間而已。”
李屹定定看著眼前的女生,素麵朝天、未施半點粉黛,麵容姣好卻隱隱透著蒼白。很清致的漂亮,也很冷淡。明明比他低半個頭,看過來的視線也是仰視著,但整個人卻是副高高在上的姿態,站在製高點睥睨著他,用一種嘲諷的、逗弄的眼神……就像是看著一條狗。
李屹額角暴起的青筋狠狠抽搐了下,五官因為憤怒而變了形,眉毛下壓,眼底怒意橫生,牙關死死咬住,兩腮肌肉鼓起,整個人凶相畢露。良久,掀開唇,冷惡而緩慢地吐出刻薄至極的言語。
“應、南、嘉,你缺男人嗎?”
應南嘉抬眸,冷冷看著他,半晌,卻是輕笑了下。
今天白天,他高興,她不高興。
現在,他生氣了、發怒了,應南嘉心情卻詭異的好了起來。
她甚至不怎麼在意他話裡的惡意,淡淡地說:“你可以這麼理解。”頓了頓,又輕飄飄地補充了句,“如果這樣想能讓你好受一些的話。”
李屹不好受。
尤其是她一副不甚在意的樣子,讓他勉強克製住的怒氣再一次熊熊而上。口腔裡,槽牙咬住了唇內的軟肉,滿嘴的血腥味。
他看著眼前的女生,眼裡寒光掠過,猛地欺身上前。掌心桎梏住她的後腦勺,在她還未來得及反應的那一瞬,唇齒狠狠撞上她的。
他聽見她因吃痛而悶哼一聲,看著她那副冷淡冷漠的神色終於消失,轉而遠山眉緊蹙,換上了痛苦和壓抑的神情。
李屹眼底瘋狂儘顯,托在她腦後的掌心往下狠按,半點不容她逃脫。另隻手自下而上,穩準地掐住她的腮幫,致使她無法闔上唇齒。他舌尖沾著血,生澀卻強勢的探進她唇間。
這是一個充滿恨意、暴戾、和血腥味的吻。
倆人儘管生澀,卻互不認輸,毫不退讓。
一吻結束,應南嘉嘴唇腫了,舌尖破了,腮幫傳來酸脹的鈍痛。
李屹比她好不到哪兒去。
他拇指拭掉唇角的濕意,眸中帶著嗜血過後興奮的光,低啞著嗓子問她:
“好玩嗎?”
“你個瘋子。”
……
“叮咚——”
茶幾上的手機驀地響了聲。
應南嘉恍然回神,怔了好久,緩慢抬手重按了下太陽穴。思緒逐漸從陳年舊事中抽離,她深吸一口氣,拿過手機點開。
是趙渝發來的微信。
大意是說昨天喝多了有些失態,讓她不要笑話雲雲。末了,提起應南嘉給他打五折的事,又說為了感謝她,想請她吃飯,他們公司附近新開了一家西餐廳,據說很不錯,想問她這周五有沒有時間。
大概算是變相的約會邀請。
應南嘉看了很久,垂眸,指尖在屏幕上輕點了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