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寧靜第一次見到莉莎是在攝影棚,一個憨憨胖胖的女孩子,大眼睛忽閃著,像小動物般打量著這世間。
何寧靜比麗莎大二十五歲,是新電影的原書作者,被劇組邀請過來幫忙。因飛機晚點,淩晨一點才到達攝影棚,此時的劇組仍是燈火通明,趕拍著夜晚的打戲。
“你好啊,小妹妹。”何寧靜饒有興致地看著莉莎。
“姐姐好。”莉莎扛著攝影機,嬌小的身體和龐大的機器,形成強烈的對比。
“這麼晚了,還在忙啊。”何寧靜關切地問道。
“是啊,這陣子新電影拍攝,劇組特彆忙。”莉莎笑著說,這笑容是如此溫暖而熟悉。
多好的孩子啊,劇組裡都是年輕的小朋友,淩晨三點還結伴出去吃燒烤。身處其中,何寧靜有種重返青春的錯覺。
因剛下飛機的緣故,何寧靜和導演對接完劇本就回到上海的家中,拉上厚厚的窗簾,進入深沉的睡眠。
在夢裡,她回到了自己的二十五歲,那時她還在上海影視界當編劇,和小胖一起住在國年路99弄的小閣樓,起早貪黑的高強度工作讓當慣了大小姐的她苦不堪言,每天一下班,她就站在樓道呼喚著“胖熊熊”,一邊哭一邊說自己累死了,日子是再也熬不下去了。
夢裡的小胖還是二十七歲時的樣子,憨憨厚厚地看著何寧靜,說現在的困境都隻是暫時的,等過兩年,他賺了些錢,就有好日子過了,邊說邊給何寧靜端來一碗冰鎮綠豆湯。
喝完綠豆湯,何寧靜就醒來了,正是盛夏,開著空調的房間冷氣十足,何寧靜躺在床上,回想著小胖的那句“好日子”。
好日子,究竟什麼樣的日子才是好日子。隔著這麼長的歲月,在何寧靜心中,那些在閣樓裡和小胖吐槽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時光。
為此,何寧靜去年買下了國年路這間老閣樓的房子,每次來上海就住在這裡。這些年她一直呆在老家創作,隻在每年的十月來這間老閣樓住上一段時間,十月是小胖的生辰月。
每次呆在這間閣樓上,她都會憶起小胖那張憨厚的笑臉,那時候隻要想到有小胖在身邊,遇上再難的事也不怕。打開舊相冊,二十多歲的小胖讓她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有著和小胖一樣的笑靨,都有張憨憨厚厚的臉,這個人,就是莉莎。她甚至覺得,這一次來上海劇組,就是為了遇見莉莎。
劇組的導演也是何寧靜的書迷,每每看到何寧靜就激動不已。
“何老師,您的書每本我都看過,最喜歡那本《遊園驚夢》,現在拍成了電影,也算圓了我學生時代的一個心願。都說何老師優雅大氣,永遠穿著一身旗袍,今日見到您本人,才發現您比想象中的更美好。”
“導演太客氣了。”
“這些年您一直在老家潛心創作,也不好打擾,可現在這部電影進入了瓶頸期,隻能邀您出山,而且您從前也做過編劇,您來了,我這顆心就定了。”
何寧靜拿著劇本,過往的種種又浮現在眼前。寫這本《遊園驚夢》時,她才二十四歲,白天在公司上班,深夜在小閣樓寫小說,總覺得時間不夠用。那時的小胖,總想著多賺些錢,可以和寧靜有個孩子,至少先結個婚吧。小胖對何寧靜說:“靜靜啊,你還是要有個孩子,最好是個女兒,她會一直愛你,永遠不會離開你。”
但那時的何寧靜,心中隻有創作,有個孩子在自己身邊又哭又鬨,會是一種打擾。再加上自己身體不好,工作一段時間,總要休息一陣子,很難攢下錢。自己都難養活,哪養得起孩子,她甚至在日記中寫道:“我是要拿諾貝爾文學獎的,才不要結婚生孩子”。
“何老師,你在看劇本呢?”
說話的是莉莎,何寧靜這才從回憶中醒來。眼前的莉莎麵色蠟黃,一看就是常常熬夜工作,唯有臉上的笑容純真而美好,是屬於二十歲少女獨有的笑。
“莉莎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嗎,這一行挺辛苦的,怎麼想到做電影呢。”何寧靜關切地問道。
“一開始是興趣愛好,後來發現這一行比其他行業賺錢,我多賺些錢,媽媽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噢,你媽媽是做什麼工作的?”
“我媽媽身體不好,工作一段時間,就要休息一陣,儘管這樣,她還是把我養大了。媽媽很辛苦的,一個人打好幾份的工,白天給彆人看店子,晚上做些手工藝品在網上販賣。”
“你爸爸呢?”
“媽媽懷著我時,爸爸就過世了,我沒有見過他。”莉莎忽閃著大眼睛說道。
這天晚上,何寧靜躺在老閣樓的床上,久久難以入眠,她想起莉莎的身世,不禁百感交集。服下一顆安眠藥後,進入夢鄉,夢裡的父母正在爭吵。
“靜靜怎麼可以嫁給那個窮小子呢,這以後嫁過去,哪有什麼好日子過啊。”媽媽說道。
“其實吧,小胖人品還是不錯的,人也上進踏實,倒是我們這個女兒,未必願意結婚。”爸爸說道。
“她願不願意,都不能結這個婚,門當戶對才是婚姻裡最重要的。”媽媽說道。
當時的何寧靜因為工作壓力和創作瓶頸,身體累垮了,回老家修養了一段時間,小胖從上海趕來看望她,遭到了寧靜父母的冷遇。
何寧靜出生於一個官宦世家,祖上三代都是戎馬生涯,家中父母寧願女兒一輩子留在閨中,都不願意讓她嫁給個窮小子。
最後分彆時,何寧靜帶著小胖去了老家的遊樂場玩碰碰車,在遊樂場的門口,寧靜問小胖:“這會不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
小胖說:“不會的,我會賺很多錢的,你一定要等我。”
後來的幾年,為了贏得寧靜父母的認可,小胖努力賺錢,去斯裡蘭卡掙外快,在一場海難中,不幸葬身海底,連屍體都沒打撈著。
很多次,何寧靜都夢到小胖在海邊的背影,每次呼喚“胖熊熊”,小胖都不回頭,隻是徑直往海平麵走去。
在何寧靜的心裡,沒有見到小胖的屍體,他就一定還活在這個世上。為此,她回到上海工作了很多年,還是住在老閣樓裡,總想著小胖會回來找她。二十年的上海生涯,給她帶來了名望和財富,也熬白了她的長發。儘管沒有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但在影視專業和創作上,她已經很成功了。可真正得到這些後,隻覺得虛空一場,一切仿佛隻是命運的安排,她僅僅是按照命運的腳本在演繹。
夢醒後才淩晨兩點,何寧靜再也睡不著,起來翻看著舊相冊,裡麵有很多小時候的照片,那時候爸爸媽媽還很年輕。而今,他們已經過世好幾年了,何寧靜常常想,如果自己有個孩子,父母會不會有了老年安慰,能在世間停留長一點。
這樣一想,心裡濕漉漉的,眼淚跟著掉了下來,恍惚之中,她再次進入夢鄉。
這次的夢裡,她又來到斯裡蘭卡的海邊,小胖的背影就在前方。一個巨浪打來,她大聲呼喚著“胖熊熊” ,小胖慢慢轉過身來,還是那張憨憨厚厚的笑臉,她正要走近,眼前的小胖變成了莉莎。
從那以後,何寧靜對莉莎格外關心照顧,常常邀莉莎一起下館子,每次吃完飯,莉莎都會把剩菜打包,說是要留給媽媽。何寧靜看著莉莎,想著自己若是有個孩子,也有莉莎這麼大了,也會像莉莎這麼懂事嗎。
有次劇組忙到深夜,回去的路上,莉莎對何寧靜說:“何老師,有時候我想,要是你是我的媽媽就好了,我的人生就會輕鬆很多。可是每次這樣一想,就覺得對不起媽媽,雖然家裡窮,但媽媽對我很好,從來沒虧待過我,我要努力賺錢,媽媽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說完,莉莎又望著何寧靜笑,那憨憨厚厚的笑,和小胖好像。自己當初若有個孩子,大概就長成莉莎這樣吧,是自己沒有福氣啊。何寧靜鼻頭一酸,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幸虧是夜晚,沒讓莉莎看出來。
和莉莎道彆後,何寧靜獨自走在國年路上,那是從前和小胖一起散步的地方,路口正演奏著薩克斯,一曲《女人花》在月光下遊走,盛夏的晚風輕拂著她的長發,也吹拂著她的旗袍裙尾,消瘦孤獨的身影,融入茫茫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