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色，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歎息未應閒。”
月色朦朧中，淒冷的歌聲從破廟傳來。
冷玉蟬聞著歌聲走來，一路上都是屍橫遍野，陰風陣陣。
時值崇禎十四年，北京城內瘟疫蔓延，朝病夕逝，人人惴惴不保。冷玉蟬是冷家小女兒，正是垂髫之年。這月初，冷家上下皆染瘟疫而死，冷母病逝之時，托付奶娘帶著玉蟬，投奔青城山的姨母。卻不料路途之中，奶娘盜走所有盤纏，獨自逃離，留下玉蟬一人在這鬼氣森森的北京城裡。
“你這個小姑娘，怎麼邋裡邋遢的，滿臉黝黑，看你個頭也不高，今年幾歲了啊。”廟裡唱歌的道人，放下手中的二胡，看著玉蟬說道。
“我和奶娘走丟了。”玉蟬說道：“奶娘怕我路上遇到歹人，便拿碳灰抹在我臉上。”
“你家裡人呢？”
“染上瘟疫，都死了。”
“唉，這大冬天的，萬戶蕭疏啊。”道人往身邊的火堆裡添了些柴火，給玉蟬倒了杯熱梨湯，又繼續拉起了二胡。
廟中十多隻老鼠互相咬著尾巴，在地上追逐奔跑，個個有半米來長。玉蟬也不覺得害怕，自家人過世後，幾日所見，除了瀕死的人，便是這遍地的老鼠。
不覺廟門外下起了大雪，一個咳嗽很厲害的醉酒大漢，趔趔趄趄地走進廟裡。
“你都咳成這樣了，還喝這麼多酒乾嘛。”道人勸說道。
“道長，你是有所不知啊。”醉酒大漢打開酒葫蘆，又猛灌了幾口，道：“我家裡人這一個月內，都死光了，我也快不行了，趁著還有口氣在，不多喝點酒，對不住自己啊。”
說完他又猛烈咳了起來，那聲音像要把肺咳出來。
正咳著，角落的草垛裡，有個身影抖動了起來。
“聽者聽國，非必聽實也……”一個骨瘦如柴的書生，從草垛裡走了出來，麵色蠟黃，手中拿著一卷書。
“都到這時候了，你還念什麼《戰國策》。”道人遞了一杯熱梨湯給書生，說道:“你病得不輕啊，該好好休息才是。”
“道長啊，我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朝一日，在朝為官，如今雖然病入膏肓，但是誌不能棄啊。”
“亂世不當官，盛世不經商。你們讀書人，真是頭腦迂腐。”醉酒大漢灌了口酒，說道：“現在朝廷被魏忠賢控製，滅亡是遲早的。瘟疫至，國必亡……”
還未說完，醉酒大漢大漢哇地一聲，一口鮮血吐了出來，倒地身亡。
書生見狀，仰天歎道:“哎，人又死了一個。”
說完，又直喚頭痛，中邪一般往牆上撞去，嘭地一下便倒地暈厥。
道人歎了口氣，又望著一旁驚慌的玉蟬說：“你啊，要習慣這些。如今瘟疫時節，進了這個破廟的人，就沒人能走得出去。”
“不過，你骨相清貴，日後是要入宮做娘娘的。但是壽命也不長，活到三十二也就到頭了。”道人一邊清理著大漢的屍體，一邊說道。
“做娘娘有什麼好，我家裡人都沒了，倒不如染上瘟疫，早日投胎的好。”玉蟬說道。
“你這個小姑娘，不要儘說喪氣話。”道人往火裡添著柴，說道：“命裡有時終須有，人都是被命運推著走的，你改不了命數。況且你若投了胎，那也要到四百多年後的人間，那時說不定還不如現在呢。”
“還會有什麼人生不如現在嗎。”玉蟬說道：“我是父親的小妾所生，母親不受寵，家人也不待見我們。自我出生起，日子都是淒淒楚楚的，和眼下這瘟疫一樣。”
“前麵風霜都受過，後來必定享安康。”道人說道：“你如今在人間還有二十多年陽壽，榮華富貴緊隨其後，可要靜候忍耐才是。”
道人遞給玉蟬一顆丸藥，說道：“你先服用這顆藥丸，好好睡上一覺，夢中自然會有答案。”
說完，道人又拉起了二胡。玉蟬服過藥丸，在火堆邊睡著了。
夢裡她走入了四百年後的人間，投入了一個官宦人家，成了家中的大小姐。母親體弱，家中隻生有她一個女孩，自小被視為掌上明珠，吃穿用度，受的教育都是最好的。可長到三十來歲，仍未婚配，人人都勸她眼光不要太高，可周圍確實沒有合適的人選，也隻能做罷。
到她三十二歲這年的冬天，國中瘟疫漫延，百姓苦不堪言，每日焚屍無數。家中老人亦相繼因病去世，父母也未能幸免，隻留她在這人世間停留，不禁心灰意冷，對人世亦不再留戀。
聽聞青城山是人間修行之地，便在料理完家人後事後，孤身前往。走入山中時，已是夜半時分，淒涼的二胡聲在月光下傳來，一個人影閃現在眼前，走近一看，竟是道人。
他說道：“玉蟬啊，你看看人生有分彆嗎。過去你是先苦後甜，如今你是先甜後苦，日後伴的不過是青燈古佛，雖生猶死。所以啊，人生怎麼過都是一樣的。你還是回去吧，至少比現在好。”
說完，道人把玉蟬一推，她從夢境中醒來。
醒來之時，道人的二胡曲還未終了。
“你醒來了，四百年後的人間可有意思啊。”道人問道。
“生離死彆，一樣都沒少，雖是家人疼愛有加，但到底是苦多樂少。”玉蟬歎道。
道人說道：“你日後就跟著我學道吧，再過兩年，等大明朝徹底亡了，你的好日子就來了。”
說完，二胡聲又在廟宇裡響了起來，外頭的雪越下越大。
後記：崇禎十四年始，大名府瘟疫大行，人死十之五六，歲大凶。廣平府大饑疫，人相食。京師大疫，天津大疫。河南全省大疫，開封府陽武縣死者十九，滅絕者無數。榮陽，民死不隔戶，三月路無人行，百姓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