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後上班第一天,警局門口有位瘦高的年輕男子前來自首。他就是陳簡,一位名不見經傳的自由畫家。常年居家從事繪畫工作,皮膚潔白細嫩,雙手修長。
“你說你在端午節前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可是據你母親生前描述,是她自己洗澡時不慎造成重度燙傷。之後因天氣炎熱造成傷口感染,加之身患重病,幾天後在家中不幸亡故。陳簡,你說自己是殺害母親的凶手,那就請你把當時的案發狀況再詳細地述說一遍,我們好備案。”警員拿起備案簿,遞給麵前這個身體羸弱的青年一杯茶水,神情嚴肅地說道。
“警察同誌,是這樣的。”陳簡雙手接過水杯,抬起黑眼圈深重的雙眸,聲音微弱地敘述著當時的狀況,之前那段如噩夢般的場景終於在世人麵前展開。
那天全市停電,天氣異常炎熱。吃過午飯後,陳簡母親周老太一邊收拾飯桌一邊嘮叨著:“你要和那個女人再有來往,就不要認我這個母親!”
“媽,素素有什麼不好?我們結婚後,你可以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的,你不是也很喜歡小敏這個孩子嗎?”陳簡關上燃氣閥門,拿起開水壺,將剛燒好的開水灌入熱水瓶中。
“一個年過四十的單身母親,就這麼讓你留戀?陳簡,你不要忘了,這麼多年是誰把你當祖宗式的供著?”周老太利索地收拾完飯桌,從一旁的抽屜櫃裡拿出降壓藥,坐在椅子上熱得直喘氣。
陳簡從廚房提起盛滿開水的熱水瓶,往周老太的水杯中倒滿水,道:“媽,素素一個人帶著孩子不容易,我是個男人,會畫畫,可以養家。你這麼多年太辛苦了,到時候和我們一起住,不是很好嗎?”
“我是不會和那個女人住在一起的,她搶走了我唯一的兒子!陳簡,這麼多年,你的畫賣出去了幾個錢?要不是靠我過往下海做生意的那些存款,你早餓死了!你自己都養不活,還逞什麼能去照顧那對母女?”周老太熱得滿麵通紅,喘著氣不停地責罵著。
陳簡聽著母親的咒罵,呆呆地佇立著,母親的責難像一把把利刃割裂著他的心。他是個失敗的男人,是個失敗的畫家。清華美院研究生畢業,畫了一屋子賣不出去的畫。沒有人能看懂他的畫,儘管醫院檢查報告上最後顯示是中度抑鬱症,世人仍然覺得他是個瘋子。素素是陳簡中學時的美術老師,也是這世上唯一能讀懂他的畫的人,她鼓勵他、資助他,說他是個天才。
陳簡做學生時就暗戀著這個美麗的女老師,畢業後仍然有聯係。後來素素離了婚,法院把孩子小敏判給素素,他二人就聯係更緊密了。隻是母親不喜歡這個美麗的女人,或者說母親不喜歡任何一個和自己寶貝兒子有聯係的女人。周老太年輕時辭職下海,在莫斯科賺了不少錢,存下來的錢夠用好幾輩子了。她寧願自己養這個獨生兒子一輩子,也不要讓其他女人走入陳簡的生活,周老太經常當麵查看兒子的通訊記錄,有時還派人去暗中調查陳簡的私生活。這一切對於28歲的陳簡來說,真的已經受夠了。
“媽,我不想再受你的控製了,我是個男人。”這麼多年,陳簡終於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
“控製?我控製你了嗎?你是我的兒子,唯一的兒子。媽媽那麼愛你!”周老太瞪著雙眼,神色震驚地望著眼前這個凡事都順著自己的兒子。
“好了,媽,你該吃藥了。”陳簡遞過水杯。
“我沒有病,不用吃藥。有病的是你,你才是那個要吃藥的人!看看你這滿屋子沒人能懂的畫,你才應該吃藥,當初醫院就不應該放你出來!”周老太憤憤地說著,接著又不斷地大聲控訴著,斥責著兒子的種種不是。陳簡在母親的斥責聲中鎮住了,他又回憶起當時在精神病院的日子。是母親不經過他的允許,把他強行送入了精神病房,接連兩個月如噩夢般的精密檢查,最後還被院方要求大腦活檢。
是的,他恨母親。兒時便狠心扔下他和父親,跟著一堆男人去下海賺錢,一去就是好多年。回來後馬上要求離婚,請來律師把兒子判給母方。這麼多年的母愛缺席,換來的是對兒子無儘的控製。在母親眼裡,他永遠是個百無一用的男人。這麼多年,他受夠了母親的控製,他緊緊地握住熱水瓶。對母親的恨意和對自己處境的無奈,讓他頭腦一片空白。
“啊,啊,啊···”周老太霎時發出尖聲慘叫,驚恐地看著兒子,顫抖地哭泣著。半瓶滾燙的開水全部潑在周老太的身上,一股強烈的熱流經過周老太的肩膀、背部、腰間一直流向大腿彎部,燙傷的地方逐漸從深紅色變成深黑色。穿著無袖連身裙的周老太痛苦地在地板上打著滾,全身蜷縮成一個蛹的形狀。
陳簡這時才從大腦斷片中清醒過來:“媽,媽,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上醫院,我叫救護車!”陳簡拿起電話,正準備撥打,周老太痛苦地□□道:“彆,彆打,家醜不能外揚。你把屋裡的醫藥箱打開,裡麵有燙傷的土方藥。”
全身塗過土方藥的周老太麵色更加蒼白,固執的她始終不肯上醫院治療。那一晚,周老太在床上輾轉反側地哭泣□□。陳簡心中充滿內疚與恐懼,他渾身顫抖地看著母親,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陳簡,你會下地獄的,你會下地獄的···”
深夜在內心的恐懼與母親的絕望聲中,陳簡緩緩進去夢境。在夢裡,母親全身□□地背對著他,黑暗中母親白皙的皮膚上布滿了猩紅的血點,燙傷的部位有的呈綠色、有的呈藍色、有的呈金色,像極了他的抽象畫。
等他醒來時,天已經大亮,母親已經起床出門買菜。周老太特地換上了一套長衫,遮住燙傷的部位。路上遇到熟人,見周老太臉色非常不好,走路也一瘸一拐,她隻說是自己昨晚洗澡時不小心燙傷了,塗了藥,很快能好。
回到家的周老太,臉色白得和紙片一樣,放下菜籃子就倒在床上休息。陳簡從衛生間出來,看到臥倒在床的周老太,連喊了幾聲媽都沒有應答,再把手放到她的鼻息處,已沒了呼吸。
“陳簡,你曾經有段時間住過精神病院?”警員打開陳簡的檔案袋,慢慢翻看著。
“是的,那時我在美院讀研究生,連著幾個月沒日沒夜的創作,出現神經衰弱。我媽當時非要把我拖到精神病院做檢查,說是我父親家族都有精神病史,要我早檢查早治療。”陳簡哭泣著敘述完之前的真實情狀,渾身冷汗。
警員為他續上開水,看著陳簡道:“醫院顯示你患有中度抑鬱症,症狀出現時會產生幻視幻聽。”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陳簡激動地辯駁著:“我沒有抑鬱症,是醫院誤診,我當時是受不了精神病院慘無人道的治療方法,才精神失常的。”
警員收起檔案袋,皺著眉頭,神情嚴肅地對陳簡說道:“陳簡同誌,案發時並沒有在場人證,僅憑你一家之言很難立案。這樣吧,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這個案件我們再做調查,有需要還會再聯係你的。”
陳簡從警局出來,神情恍惚地走在街上。這幾天他常做噩夢,夢裡總是會出現母親的背影,她背上的色塊不斷轉變著,猩紅的血點密密麻麻地在母親身上遊走著。他在夢裡不停地呼喚著母親,母親卻始終不肯回頭看他一眼。每晚從夢中驚醒,他都渾身冷汗。自母親過世後,陳簡好些天沒有睡好,亦沒有進食。他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在一個道士的攤位前停了下來。
“年輕人,你要問卦嗎?”道士撫摸著胡須,示意陳簡坐下來交談:“人太執著,心盲無明,是會殺人的。”
陳簡驚異於道士的未卜先知,忙道:“我想和自己已過世的母親說些話,這些天總是夢到她,可每次和她說話,她都不言語。”
道士看著陳簡,道:“你本是阿修羅轉世,隻因前世殺戮太重,才會再世為人。你若想死後步入仙道,不再受六道輪回之苦,須得上陰間找你母親還願。”
陳簡聽後忙道:“道長可有妙方?我不求死後能步入仙道,隻願求得心安。”道士從懷中摸出一道符咒,說道:“你我也算有緣,這道符咒可直通地下十八層無阻。你將它貼於床頭,睡夢中自有答案。”
陳簡謝過道士後,趕忙回到家中,將符咒貼於床頭。服下兩片安眠藥後躺下,很快進入夢鄉。在夢中,他看到了母親被幾個小鬼用鎖鏈綁於火爐之上,正痛苦地□□著。
“媽,媽,我是陳簡啊!都是我害了啊,這些天我內心很痛苦,我恨那個死去的人為什麼不是我?我是個無用之人,我不配活在世上啊!”陳簡見到母親在地獄中的慘狀,不禁痛哭哀嚎。
“陳簡,媽媽那麼愛你,怎麼會怪你呢?”周老太看著陳簡,喃喃地道:“隻是,簡兒,你要救救媽媽,媽媽在這裡很痛苦。”
“我怎樣才能救你呢?”陳簡急切地問著,剛想多說幾句,一個小鬼上前推了他一把,陳簡一個趔趄摔倒,從夢中猛然驚醒。陳簡抹了抹頭上的冷汗,打開手機。自周老太死後,他深陷自責中,已經很多天沒有開機了。打開手機一看,除了幾個客戶電話,其他全是素素的通訊留言。他很想打電話給素素,把這一切告訴她,但到底還是沒有勇氣。
而此時,素素正在警察局備案。
“劉素芬同誌,你認識陳簡嗎?”警員拿著備案簿,嚴肅地道。
“認識的,我是他的女朋友。最近一直打他電話都沒人接,你們有他的消息嗎?”素素一早上就接到警局電話,一路忐忑不安不知所為何事。原來是為陳簡的事,她也急著找到他。
“嗯,陳簡昨天來警局自首,他說他殺害了自己的母親。”警員給素素遞上一杯茶。
“這不可能。你們是不知道陳簡性格脾氣有多好,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殺人,他都不會。拋開這些不論,他是斷不會殺害自己母親的。”素素笑著說。
“噢,你怎麼這麼肯定他不會殺害自己母親?”警員停下記錄筆,望著素素道。
“他自小就很聽母親的話,即便現在這個年紀出個差也會每天和他母親通電話。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母子關係。”素素喝了口茶,笑著說。
“噢,這樣啊。”警員皺著眉頭,陷入沉思中。
陳簡坐在家中抽著煙,他急於想知道母親未說完的話,盼著夜晚的到來。即便在夢中得到母親的原諒,他仍然無法原諒自己。母親可以認為兒子是失手灑下了開水,但陳簡心裡清楚,自己當時的確動了殺念。那一閃而過的殺念讓他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內心的愧疚感像千萬隻螞蟻撕咬著他的良心。
夜晚很快到來,陳簡服下安眠藥,躺在符咒之下進入夢境。他又看到色彩斑斕的背部和分散密布的猩紅血點,周老太緩緩轉過身子,哭泣著對他說:“兒子,救救我,救救我!我前三世做惡太多,才有這剝皮獄啊。”
“媽,我如何才能救你呢?”陳簡急忙問道。
周老太靜靜地看著他,喃喃道:“我需要一張新的人皮,一張上好的新鮮人皮才能換得我重生。”
“周老太,你在說什麼,趕緊閉嘴!”一個小鬼扇了她一巴掌,順勢把陳簡往後一推:“臭道士幫助阿修羅成仙,真是多管閒事!”
陳簡從夢中驚醒,一看才淩晨三點鐘。他打開燈,看著自己白皙透明的皮膚,想起母親的話。這麼多天以來,他第一次感到徹底的輕鬆愉悅。他走進衛生間,拿出浴盆,燒好幾壺滾燙的開水,倒入浴盆之中。陳簡閉上眼睛,靜靜地將身子浸入浴盆之中,口中默默念著:“媽媽,我送人皮給你了。”
第二天,新聞裡播報道:“昨夜淩晨三時,本市有青年男子死於浴盆,全身皮膚重度燙傷。警方已進入相關調查。”而街上的道士攤位也早已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