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爾雅囁嚅道:“我想抓隻流浪貓,跟我一起來的學姐讓貓抓了,你能不能派個人過來。”
貓要去醫院,人也要去醫院,鐘爾雅沒法分裂出另一個自己去陪慕晚上醫院。
“我當什麼事呢,”秦景曜推開倒了酒水的杯子,往紫檀木桌子上扔了一疊籌碼,悠然問:“你那同學叫什麼名,把位置發給我。”
“哎。”鐘爾雅拎著裝貓的籠子,那邊慕晚正拿紙巾慢條斯理地擦血,她給秦景曜報上了姓名。
電話另一頭的時間恍若靜止,人聲清零。
鐘爾雅想著四哥會不會沒有聽清,她又叫了一遍,嗓音清亮。
“等著。”
手機界麵一閃,在安靜的詭異氛圍中掛斷了。
慕晚這才出聲,鐘爾雅念了她兩次名字,這通電話肯定跟自己有關係,“你在跟誰打電話?”
“我找了舅舅家的表哥,好帶你去醫院打疫苗。”鐘爾雅轉著圈嘶氣,她皺眉愧疚說:“怎麼下那麼重的手。”
狸花貓在籠子裡掙紮,餓著肚子叫,鐘爾雅生氣地拍了拍籠子,“再抓人,不養你了,壞貓!”
在家裡,春分不聽話,她也是要教訓的。
沒有好家風,養不出好貓。
“你跟它說話,小貓能聽懂嗎?”慕晚此時居然還能笑得出來,手背的傷口疼得她吸氣,“我自己可以去醫院,不用麻煩你親戚。”
“不是一回事,”鐘爾雅放下籠子,在手機上刷秦景曜的消息,“你去醫院得排隊,我們走後門一會兒就好了。”
京州地界大,人口眾多,上個稍微專業點的醫院,掛號的人都擠不動。
鐘爾雅發了定位之後便沒了下文,她有些焦頭爛額地向路口張望,“四哥怎麼還不來,我要急死了。”
處理傷口要儘快,這下真是時間就是生命了。
等人的空隙,慕晚找了地方把手放在水龍頭下衝洗。
洗手水涼得刺骨,血水緩緩地流動,從紅色褪到橙黃。
瓷磚潮濕陰涼,慕晚堪堪站穩了身形,生鏽的金屬味讓她感到煩躁,手臂麻掉,兩根手指卻在顫抖。
鐘爾雅抱著裝著貓的籠子,她站在路口,見到熟悉的那輛車,“學姐,我表哥的人來了。”
摁下車窗,秦景曜便見到了捂著手臂的慕晚,提著籠子的鐘爾雅,還有一隻亂叫的狸花貓。
兩個上了大學的女孩被貓搞得七手八腳,其中一個還負了傷。
鐘爾雅錯愕了一瞬,“四哥,您怎麼來了?”
秦景曜彆過頭,不再看她們,淡聲道:“不是你叫我來的?”
不是說派人來嗎,鐘爾雅哪能叫得動他親自來。
秦景曜俯首,注視著籠子裡麵抓撓的貓,一根根的毛都豎了起來。
他張唇,問慕晚,“行了,還去不去?”
慕晚的指甲暗暗地鑲嵌進肉裡,她的頭發鬆鬆垮垮著,手腕狼狽地滴蜿蜒著血的清水。
“去。”鐘爾雅不知慕晚和秦景曜認識,她讓慕晚上車,自己坐車去寵物醫院。
總不能讓她四哥去照顧一隻貓。
門自動開了,不同於車外的平淡無奇,車內的黑色座椅柔軟而寬大,引擎發著沉悶而難以忽略的轟鳴聲浪。
慕晚遲疑了,“我沒帶身份證。”
秦景曜那邊已經準備周全,隻好和慕晚解釋,“什麼都不用,你人去就夠了。”
慕晚上車,車門自動關上,很輕的一聲,她的心莫名地震顫。
忍著疼到醫院,過來一個護士專門領著慕晚到診室。
醫生建議打兩針,一針狂犬疫苗一針破傷風。
他帶著慕晚進房間清創,剪掉了手背上蜷縮著的白色死皮,傷口被水泡得爛腫。
接著是皮試和兩針疫苗,最後一針紮進去,為了疫苗注射效果,醫生幾乎是壓著針往皮肉的深層進行注射。
出來以後,她垂著包紮清理完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外走。
剛走出門,慕晚的肩膀就被人按了下去,坐在了診室寬敞的沙發中間。
秦景曜微微地攏眉,搭在女孩肩膀上的手收回,骨白的指節埋伏著淡青的血管,氣質冷淡得像是這家精致而昂貴的醫院。
“急著去哪兒?”
慕晚打完針有些懵然,她怔愣道:“不回學校嗎?”
秦景曜瞄了一眼女孩慘白的臉色,“你這一副快摔倒的模樣,沒等走到京大的西門估計就要倒在馬路上,又讓救護車給拉回醫院來。”
慕晚不再言語,疫苗副作用發作,她的腦袋朝後倚著沙發。
從秦景曜的角度,隻能看到落著黑發的下頜,如花瓣底的尖兒,薄得透光。
他不自覺地問:“疼嗎?”
“疼。”慕晚艱難地回答,手環著腰。
“疼還去招惹貓,”秦景曜瞧著人懶懨懨的,他不屑地笑,“狸花貓養不熟,費什麼功夫,況且還不是你的,上趕著受罪。”
他說得真有道理,可慕晚隻想讓秦景曜閉嘴,她現在夠倒黴的了。
一番火上澆油,手背的骨肉嶙峋,那針頭紮進去幾乎要把手掌貫穿。
媽媽閒著沒事發過來信息,問女兒最近怎麼樣。
慕晚單手打字回複著母親的關心,傷口不經意間被拉扯,比注射的時候更痛。
媽媽關心愛護自己的消息還在頁麵上,慕晚沒告訴她自己手受傷的事,免得她擔心。
淚珠不受控製,無聲地滴落,緩緩地變成了啜泣。
慕晚像是一個被人欺負了回家找父母的小孩,麵對父母無微不至的關心,強撐不住,不爭氣地哭了。
“掉眼淚了?”
秦景曜驚奇地坐直了身體,他沒成想兩句話就把人說哭了,這不是成了自己的罪過。
“真哭了?”
慕晚壓抑著哭聲,包紮完的傷口,消毒酒精還在發揮作用,她不過是尋個宣泄的口子。
秦景曜敲著桌子的手頓住,“這麼大的人了,哭什麼呢。”
他的聲音低下去,像是樂曲裡過渡的間奏,輕緩而柔和。
一塊手帕接住了慕晚唇角滾落的淚珠,洇濕布料的纖維。
秦景曜照顧小孩一樣,撚著帕子擦慕晚臉上的淚水,沒什麼真情實意的認錯,“我的錯,我不該多嘴。”
慕晚一雙淚眼朦朧,眼前的景象在模糊和清晰之間變換,她嘗到唇上鹹濕的淚水。
有點糟糕,她在秦景曜麵前丟了臉麵。
在家嬌氣也就算了,怎麼在外麵也嬌氣,豈不是惹人生厭。
流光脆弱的淚水,慕晚的手主動接過秦景曜手裡的帕子,猛地一看,“這不是我的帕子嗎?”
她翻過來帕子的一角,確實繡著一朵海棠花,針腳細密,是初學的她在繡出的帕子裡精挑細選出的那塊
“嗯,你的。”秦景曜把帕子還給了慕晚,見人默默地擦了臉頰所有的水,靜靜地疊手帕,“還給你,不哭了?”
慕晚點頭,秦景曜著實體會到了一次什麼叫被小孩鬨得頭疼。
不知道怎麼回事,跟這小姑娘非得去抓小貓似的,他也非得要自己過來一趟,又不是他女朋友,最後還落不得好,被抓了一手的淚。
慕晚哭得喉嚨乾渴,她的目光鎖定在了茶幾上的茶壺,離她的距離有點遠,夠不著。
像是心有所感,秦景曜拎著茶壺倒了一杯茶,他端住茶杯,測出來的溫度約莫能入口。
“彆哭了,哭了不漂亮。”
慕晚接過去,潤了潤口說謝謝,“你這話像是哄小孩的。”
秦景曜給自己倒了一杯,“你不是小孩嗎?”
“不是,”慕晚認真道:“我早就成年了,馬上要到二十一歲了。”
“哭那麼慘,我當你三歲呢。”
慕晚沒辦法反駁,她偏頭喝茶,臉頰暈著不自然的酡紅,又像是惱羞成怒,連那抹笑都撤了回去。
秦景曜握著杯子,水溫茶清,倒是沒有那麼難以下咽了。
“我休息好了。”慕晚灌下去一杯茶,她鬆了頭發,柔順的發絲滑到肩膀以下,湧上來清幽的香氣。
女孩的殘留的水澤的眸子望過來,秦景曜的喉結一動,吞咽下氤氳的茶水。
他本來沒想多管閒事,卻脫口而出道:“我送你回去。”
慕晚將頭發順到腦後,她抻著纏著紗布的手,皺著鼻子溫聲請求,“能不能加個微信,我把醫藥費轉給你。”
秦景曜爽快地拿出手機,把二維碼亮出來,“加吧,錢就不用了,我不缺錢。”
“那怎麼行。”慕晚發送了好友申請,她翻過幾頁醫藥單子。
這家私營醫院,醫藥費比公立醫院貴得多,還不能用醫保報銷,簡直是貴上加貴,貴了幾倍。
慕晚家裡不缺女兒的錢,在她上大學之後就時不時地發紅包,叫女兒出去旅遊和同學一起玩。
慕晚花銷不大,卡裡存的錢不少。
秦景曜點開紅點,映入眼簾的的頭像,上麵是一隻木碗,下麵是頂著木碗的小女孩,可愛的漫畫風格。
“木碗?”
“嗯。”慕晚攥著手帕,眼皮腫著,雙眼皮都哭成了單眼皮,無故地冷然,可又惹人生出莫名的憐惜之心。
“我不是叫你名,”秦景曜沒法說,他的手指扣在屏幕上,纖長的手指仿佛戳在了那小女孩的圓臉上,“這是你啊?”
“還是這個是你?”
他的手指往上移,指骨略突起,像是蒼白雪茫的山脊。
“我媽懷我的時候晚上失眠,然後我爸就陪著她坐在門口,這兩人就數天上的星星。”慕晚把疊在一起的手帕攪亂,“後來就取了個‘晚’字。”
她道來陳年往事,哭過的聲帶著糯糯鼻音。
“彆個人叫諧音,不生氣嗎?”
“不生氣,”慕晚把帕子疊起來,忽視手上包紮的紗布和痛苦,一本正經,“我媽說這個諧音多可愛啊,家裡櫥櫃所有的碗裡,圓鈍鈍的木碗最可愛。”
她生活的這麼些年,很多很多人都叫過。
秦景曜的手擋了擋唇,沒擋住開懷的笑,“是可愛。”
“頭像是我媽找的,小女孩是我,頭上頂著的木碗也是我,”慕晚才想著回答秦景曜的問題,可講到這兒,底氣不足,弱弱道:“她說我是木頭碗化形成的小妖怪。”
有種講睡前童話故事的既視感,秦景曜總算知道為什麼會有人喜歡逗小孩玩兒。
怎麼辦,所有人裡,最可愛的是慕晚。
他笑得胸腔震動,清澈的茶湯掀起來一團漣漪,金黃發亮的君山銀針上浮下沉。
慕晚低頭,不明白他為什麼一直在笑,她也要問問他,“那你的名字呢?”
茶水歸於平靜,秦景曜微微地失神,眸子凝出實質般的星芒,底色是陌生的疏離,“正好跟你相反,我祖父是位老學究,在他酷愛讀的幾本書裡翻出來的兩個字。”
光彩照耀。
飾華榱與璧璫,流景曜之韡曄。
光彩嗎?倒不一定。
秦景曜見慕晚是休息好了,問這問那的,嘰裡咕嚕地聊了一大堆,“走了,送你回學校。”
已經夠麻煩人了,慕晚不想再麻煩秦景曜送她回去。
“我能自己回去。”
秦景曜都沒回頭,“我順路。”
慕晚不知他順得哪裡的路,“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不麻煩四哥了。”
“在醫院還拿我當恩人呢,現在好了就要恩將仇報是吧?”秦景曜大步流星,停下來盯著女孩,“我的車都嫌棄,你標準怪高啊,慕晚。”
慕晚的手指搓了一下,手背的醫用膠帶粘滯,她忙撇清,“沒有。”
司機下來開車門,秦景曜邁腿上車,無言地往深色車窗外一眺。
司機領命,給慕小姐開車門,慕晚就這麼跟秦景曜坐在了同一排。
轉了醫藥費過去,秦景曜遲遲不肯收,他忙著打電話,唇裡銜著一根煙,煙霧順著窗縫飄出去。
慕晚不好打擾他,電話那頭的聲音她聽不見,隻聽到什麼經濟工作會議和一些專用的英文縮寫。
疫苗的勁兒又上來,慕晚平攤著自己受傷的那隻手,身體幾乎要陷進柔軟的座椅裡,歪著頭打瞌睡。
悠遠的烏沉香連綿不絕,堅實通透,仿佛釉質漂流在氣流裡,最終沉定。
芬芳的香氣,先是苦,品茶般品出回甘。
慕晚睡著了,寧靜平和的一張臉,黑發披在肩頭,波光粼粼。
秦景曜適時地掐斷煙,壓抑著告辭,“小朋友要睡覺,掛了,省得把人吵醒。”
她這個人常常低著頭,在車裡睡覺的時候也低頭,於是露出一段後頸。
弧度俯仰,膚膩脂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