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時前,經紀人蒲菖來找遊麟商量綜藝行程。
“下戲的時候,我與潘導說了,要請一天假。潘導讓我們去跟蘭老師說一聲。”蒲菖把手裡的A4紙卷成空筒狀,愁容滿麵。
遊麟問:“蘭老師不好說話嗎?”
“我聽說,蘭老師先前對你有些成見。她一看就是非常純粹的文藝青年,這種人普遍對娛樂圈的明星怎麼看,你可以想象吧。更彆說,你還是當紅流量。”蒲菖說話一點也不委婉。
遊麟沉默了。即使他不願意承認,可他實在有些相信,蒲菖說的是真的。
在進組前,他看過蘭之容的很多采訪。
她說,她對娛樂圈完全不感興趣。她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人願意花費精力來愛一個遙遠的人。當然,她不厭惡追星,隻是她自己做不到移情罷了。
她說,她不喜歡流行文化,不是認為流行文化一定不好,而是剔除掉媚俗的部分需要額外花費時間。就像村上春樹說的:“對死後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則上是不屑一顧的,那種書不足為信。不是說我不相信現代文學。我隻是不願意在閱讀未經過時間洗禮的書籍上麵浪費時間。人生短暫。”
所以,他作為當紅男演員,也是需要被剔除的糟粕嗎?
他懷著忐忑的心情參加了試鏡。蘭焰大大也在現場。她非常高冷,隻在他開口介紹“我是演員遊麟”時,微微抬頭看了一眼。其餘時間,都低頭對著紙麵,好像對他並不感興趣。
儘管她誇讚了遊麟,說諸方這個角色很複雜,對扮演者的演技要求非常高,遊麟是青年演員裡,她唯一看得入眼的。
……終究隻是看得入眼。
進組這幾天,他能感覺到,蘭之容對他很是冷淡。他主動去火車站接她,時時刻刻找機會表達他的崇拜——他真的是她的書粉啊,《鴛鴦錦》這本書,他看了不下十來遍了。
開機宴上,他總是去吃西芹腰果,這樣,這盤菜旁邊的紅油蓮藕就會轉到蘭之容身前——她在采訪裡說過好幾次,她最愛的菜就是紅油蓮藕。
片場,他和她說,她真美。這話是發自肺腑的。蘭之容素來有“美女作家”的稱號,氣質更是清絕。他很難不被她吸引。
他以為,蘭大總能感知到他的心意,可她卻回應寥寥。
或許,她真的對他有偏見吧。遊麟失落地想。
但不一會兒,他的想法又變得積極起來:既然有偏見,那就消除偏見。他相信,蘭老師這樣的聰明人,一定會明白不能以偏概全的道理。
於是,他和他的團隊勠力同心地寫了份草稿,草稿上包括了,他們說些什麼話,蘭老師可能會做出怎樣反應。麵對反應1,他們應該如何,反應2又該如何……
首先,他到了蘭老師的房間門外,門內的蘭老師可能在乾什麼?
第一種情況,大概率的,她在碼字,她在勤勤懇懇地更新她的新作。這種時候,她大概會懊惱於遊麟的打擾。所以遊麟最好表達一下歉意,長話短說。
第二種情況,小概率的,她在睡覺。這種時候,她會更懊惱於遊麟的打擾——當然,更可能的是,她根本不理會遊麟。遊麟站在門外多敲幾下門,見勢不對的話,趕緊離開,給蘭老師發條微信,說明自己來過以及此次的來意。
“所以,我們為什麼不能直接微信交流,非要跑過去當麵說明呢?”助理小胖撓撓頭,對遊麟的想法萬分不解。他不懂,麟哥雖說要努力消除偏見,但見她一麵就緊張成這樣嗎?
“或許,當麵說顯得更有誠意吧。”蒲菖冷淡淡地瞅著遊麟。
其實,遊麟的想法很簡單:當麵告訴,幾秒內就能收到蘭老師的回複。但在微信上說,蘭之容可能要過好幾個小時才看到消息,那麼等待她回複的那幾小時,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況且,微信上都是冷冰冰的文字,看不到她的情緒。
遊麟害怕再給蘭大留下壞印象,所以一定要弄清楚,她對他請假參加綜藝是什麼態度,如果她麵露不悅,他就得在以後拍戲的過程中努力彌補。
他側了側身,對助理小胖眨了個眼,好像期待著小胖認同他的話。
小胖微微搖頭,和蒲菖交換了個眼神。對遊麟老板表示無可奈何。
第一版出來,遊麟總覺差了些什麼,於是親自上手修改。
一下午改到第19版,最終版的文件,共列舉了7種蘭之容可能在做的事情,每種大類下有4個分支,4個分支裡還有二到五條小分支。蘭之容可能做出的所有反應,就被一張薄薄的A4紙列儘了。
而遊麟給每一種反應都寫了可供參考的答複。工作室上上下下一致認為,這些答複深入淺出,深情款款,深得人心,必能把蘭老師感動得屁滾尿流!
這時已是晚上10點了,蒲菖和小胖都催促他過去,再不過去,蘭老師可真要睡了。
遊麟忐忑地向蘭之容房間走去,到了目的地,他雙腳卻莫名其妙地顫抖了起來。遊麟深吸一口氣,極力控製,結果雙腿抖得更厲害了,他感到自己隨時隨地都要癱下去。
他趕緊扶住牆,終於鼓足了勇氣,準備敲響蘭之容的門——
“看這今晚的好月色,我忽然想與樓主敘敘舊時情誼。”
咦?好熟悉的台詞……
“做個閒人?那是你的心願,卻從不是我的心願!”
他聽出來了,這是柳川,是柳川的台詞。
“而今與我說這些,不覺得太遲了嗎?”
他沒聽錯,這就是柳川。當年,他怎麼會忘了?正是柳川這個角色,讓他一夜爆紅。
隻是,沒有想到,蘭之容竟會看《溪山行旅》。這部劇明明才播出三年,原著作者和編劇也都還在人世。她不是說,對於死後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她是不屑一顧的嗎?
他心裡生出一股希望,原來,嘴上說著鄙夷流行文化的蘭老師,也並不是固不可徹的。等她開門了,他可以跟她聊電視劇,可以聊對柳川一角的看法。增進關係,靠的不正是共同話題嗎?
他的心稍稍安定了幾分,把手放在門上,正準備敲響它,一聲雷鳴般的“咚!”聲打斷了他的動作。
他心臟驟停。蘭老師……這是怎麼了?
門內隱約傳來絮絮叨叨的、情緒強烈的“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
蘭老師好像很生氣……遊麟剛放鬆下來的心情又繃上了。他縮了縮肩,他的角色,有這麼讓她生氣嗎?
他甚至悲觀地想,蘭老師難道是被他的演技氣到了?
無端聯想起蒲姐說的,蘭老師對他們這些年輕流量存在偏見,再想想蘭老師的那段采訪,要剔除流行文化中的糟粕……這下,遊麟整張臉怵得灰青灰青。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隔著門傳來一陣接一陣的“砰砰砰”“乓乓乓”,聲勢之大,仿佛搬家的人急匆匆收拾東西,又仿佛吵架的夫妻破壞家中陳設。
遊麟驚嚇之餘,不禁感歎,蘭老師看一部劇,也太真情實感了。如此強大的共情能力,難怪能成為作家呢。
很快,他想起來了,那段台詞,分明是柳川聽到林鶴羽勸他放棄複仇,反駁林鶴羽時所說的。當年播出時,網友就為這段劇情吵瘋了,支持柳川的,支持林鶴羽的……大家都能講出自己的道理來,誰也不肯讓誰。
那麼,蘭老師支持的又是誰呢?
有趣,真是有趣。
“蘭老師?發生什麼事了?”遊麟壓著嘴角,出聲問門裡的人。
出來開門的蘭老師,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眼神更是躲閃飄忽,好像比他還要緊張。她問他,過來有什麼事,語氣都在顫抖。
遊麟好整以暇地打量著她,她有什麼秘密,這麼害怕被他發現嗎?
遊麟放下了對她的窺探欲,單刀直入地說起了正事。
“蘭老師,首先,我非常抱歉,耽誤了拍攝進度。但是,我希望您能聽我解釋,而不是一上來就給我貼一個‘不敬業’的標簽。”
遊麟接著說:“非常抱歉,蘭老師,我們實在是遇到了特殊情況。《有何不可》的主持人何首烏老師,在我低穀期幫過我。前段時間,他遭遇了困難。他說過,他要麼今年,要麼明年,會開檔新綜藝複出,我答應了為他助陣。那個時候,《鴛鴦錦》才剛賣出版權,我沒想到,綜藝首秀竟和劇集拍攝撞檔了。沒協調好時間,確實是我的不是。但何首烏老師畢竟是我的老朋友……因此我們保證,一天之內,一定會回到劇組。”
他想,他的話術,應該是無懈可擊了吧,前因、後果、解決方案,該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雖然,他和團隊做出的那些方案,他是一個也沒用上。
果然,她輕描淡寫地批準了他的綜藝假。
他鞠了個躬,表達了感謝。回房的路上,他一直在想,他走後,蘭之容會不會接著看《溪山行旅》的下一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