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今晨,祝歡前腳剛邁進錢府時,吳言後腳便爬上了錢府的牆頭,然而沒觀望多久,他就看到了幾縷若隱若現的黑氣在錢府的庭院裡飄浮。
吳言見慣了這種東西,在白日還未凝聚成形時要處理這些黑氣有些麻煩,所以他離開了錢府,耐心地等到了晚上。
天黑後,吳言便出現在錢府大門前。開門引路的人吳言記得,是錢府的老管家,他自然是知道吳言與老太爺的關係,他也清楚,縱使外頭謠傳老太爺被這少年氣得斷了氣,錢老爺也並沒有暗中找人要他償命,其中緣由實在難說。
老管家隻沒頭沒尾地問了一句:“你有何貴乾?”
“來看看錢夫人。”吳言沒什麼情緒地答道。
猶豫再三,老管家還是把人放了進來,命人去通傳。
錢府上下仍在守孝期,白紙燈籠掛在屋簷下,輕輕搖晃,照著偌大卻不荒蕪的庭院,有種說不上來的詭異。
吳言四下看了看,沒走多久,就見迎麵來了一個婢女,見到吳言時先行了禮,而後引著吳言往堂屋走。
說是來看看錢夫人,吳言與她並無交集,於是隨口問了一句,“錢夫人怎麼樣了?”
婢女不知此人底細,隻是方才被夫人叫來接人,便低聲答道:“夫人前幾日體虛累著了,夜間夢行,大夫看過後好多了。”
吳言無聲地笑了一下,也沒想著能問出實話,在邪氣這麼重的地方住著,還隻是體虛就怪了。
他來此的目的本就不是關心那錢夫人的,婢女將他帶到錢夫人門前時,他忽然停住腳步,轉了話頭:“錢老頭的靈堂怎麼走?”
婢女愣了一下,一時不知該怎麼辦。
吳言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無妨,我自己去。”
說罷,吳言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越走發現黑氣愈發濃密,直至伸手不見五指,像極了吳言每夜夢醒時的情狀。他步履不停,豁然開朗處,正是錢步雍的靈堂。
正要入內,卻不知從哪間房裡傳來茶盞摔裂的聲音,吳言頓了頓,循聲走去,隻見書房房門緊閉,門梁上還貼著一張符紙,繼而從屋裡傳來久違的聲音。
“逆子!你是要氣死老夫!如今天道無常,朝臣愚忠,你當真以為入了東興宮便能一手遮天了?我錢家從未出過你這般貪慕名利之徒!”
吳言心下一驚,這不是錢步雍的聲音嗎?他四下看了看,錢府的庭院周遭並無多大變化。
屋裡隨之傳來一聲大笑,好似方才講了什麼笑話,“貪慕名利?父親如何知道兒子不是想在朝中施展才華,好為錢家光宗耀祖!”
錢庚之愈發理直氣壯,高聲道:“何況,錢家列祖列宗都對官場朝堂趨之若鶩,父親又如何知曉其中沒有趨炎附勢之人!”
話音未落,一個響亮的耳光聲傳到吳言耳朵裡,讓吳言渾身一顫。
吳言回想起,此時應當是去年秋初,正值中城東興宮招賢納才之際。
錢家世代入朝為官,直至錢庚之這一代斷了仕途。錢庚之定然不可能安心地讓祖宗鋪就的光輝坦途葬送在自己手中,於是手段用儘隻想入仕,其父錢步雍卻不知何故堅決阻攔。
沒等吳言想明白,錢庚之便奪門而出,臉上一個手掌印在冒著黑氣。
吳言沒來得及躲,卻也沒被錢庚之看見,他想了想這怪異的場景,應是入了誰的夢。
屋裡錢步雍的喘氣聲愈來愈大,是他的心疾又發作了,好在門外的隨從迅速給他喂了藥。
吳言不再過多停留,轉頭往靈堂走去。然而卻一直在這庭院裡打圈,走不出了。
也不知是被雲遮了還是本就沒有月亮,天黑得仿佛朝眼前遮了一條不透光的黑布。
吳言皺了皺眉,神色嚴肅得仿佛在思索什麼人生大事,可對他而言,能活一日便算一日,有什麼大事好思考的?不過都是隨性而為。他勾了勾垂在身側的手指,一縷黑氣被勾了上來,從指尖漸漸纏繞上小臂,而後吳言張開五指輕輕旋攏,待黑氣聚作一團,猛一抬手向前擊去。
四周之景恍若懸於天際的帷幔,因這一擊扭曲變形,剛一消散又展開成另一處場景。
恰好是吳言今日裡剛去過的錢家學堂。周遭幾個學生忽然衝了出來,自顧自地打鬨,全然沒看見吳言。
不遠處錢老頭正與一個身材乾巴的少年交談。吳言認出他是墨竹,錢老頭的書童。
隻見墨竹附在錢步雍耳邊說了什麼。
按理吳言是聽不到的,但他耳邊卻響起了墨竹的聲音:“少爺找人把您書房中的錢財送去了白府,想讓白老爺舉薦他去朝中做官,還說這都是您的意思。白老爺收了錢少爺送的禮……”
錢步雍悶哼一聲:“老夫早與老白通過信了,老白不會聽他的,待一會兒下學,老夫自去白老爺那說道——藥帶了沒?”
“又犯病了?”墨竹拿出藥瓶子,倒出最後一粒丸藥給錢步雍服下,“又吃完一瓶,老爺您可千萬要平心靜氣,白姑娘說了,您這病還得靜養,是藥三分毒,老爺如此依賴這藥可怎麼辦?”
錢步雍擺擺手:“府中新製的應當還有一瓶,你再回府拿去。”
墨竹俯首告退後,錢步雍轉身回到講堂上。
吳言不願再看下去,眉眼間顯露出慍色,還沒動手夢境就自行消散了,暴露出錢府的模樣。
不遠處的靈堂外飄揚著白幡,好似在招呼著吳言過去。
走近了才發現靈堂正中站著個“人”,吳言雙手後背,右手不自覺地摩挲著左手腕上係的紅繩。
那人好似背後長眼,在吳言步入靈堂時才轉過身,一張老臉與半年前無異,唯有眼裡流露出罕見的悲哀與憐憫。
老者一動不動地看著吳言走上前,然而待吳言停下腳步後,他卻垂眸避而不見。
吳言正覺得奇怪,就聽見身後傳來一陣苦吟:“父親……您到死也沒想到,白老爺已經將舉薦兒子的折子遞上去了,如若不出意外,兒子會通過察考,當上朝官。可……可兒子沒想到,您竟然走得如此不合時宜,您還真是到死也不願兒子走上仕途……”
錢步雍歎了口氣,即便此時陰陽兩隔,說什麼也無用,他也還是開口道:“當年老夫目睹了一場鬨劇,一代昏君、一眾愚臣,隻因一句天意,生生害得顧氏滿門慘死。可憐燁王……顧氏世代守護東州,如此功績,如此忠心,被一朝君臣自導自演的謀反大戲踐踏得……悔之何及啊……悔之何及!”
“好在老夫還能自這深淵中全身而退,往後錢家子孫再不可入這荒謬的朝堂,不可蹚這趟渾水!能阻你入仕,老夫也算死得其所。”
吳言在一側冷眼旁觀,心中也不知該起何波瀾,隻抬手掐了掐眉心。
再睜眼時又見一片黑暗,但他卻知道自己是被一團黑氣包圍了。吳言看了看左手腕的紅繩,那是十歲時他大病痊愈後孟娘給他求的,說是能驅邪避凶,現下看來,不過是騙人的罷。
不多時,吳言感到一陣眩暈,周身黑氣似乎在褪去,一股濃重的睡意忽然湧上身,眼皮有些撐不住。
這難道是錢老頭給他托的夢麼?
“吳言……”忽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隻是那聲音好似自深穀傳來,渺遠得有些聽不清,“你甘心麼……”
靈堂裡隻剩錢步雍的魂靈,還有倒地昏睡過去的吳言。
錢步雍聽著四周傳來的譏誚聲,神色卻異常嚴肅,“閣下在此徘徊多日,究竟意欲何為?”
周遭安靜下來,黑氣包圍著靈堂靜靜地漂浮著,一切仿佛歸於沉寂。直到錢步雍自以為猜錯了,才聽到一個沙啞的聲音輕飄飄地響起:“一介魂靈,沒有資格過問。”
錢步雍麵露慍色:“你害老夫全家不得安寧,老夫縱是死了做鬼,你也彆想動他們!”
那聲音似乎是笑了:“老頭,你倒還記得自己死了,若非我助你一臂之力,你如今哪還有機會現身於此護著他們,你該對我感恩戴德——”
話音未落,周遭的黑氣飛快流淌,在靈堂中旋作一團,而後纏出一個人影。
窗外忽地一亮,不一會兒,傳來一聲響雷。
吳言被雷聲驚醒,雙眼一睜便看見那惡鬼索命般的嘴臉。
竟是羅濤!
“你果然沒死。”吳言手伸向腰間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起身揮刀上前。
羅濤看向吳言,勾了勾嘴角:“反應還挺快。還要多虧好徒兒在中元那晚‘殺’了我,幫為師擺脫了暗流宮。”
吳言不作聲,隻想著殺了眼前的東西,可對方似乎沒有彆的動作,隻是避開。
“想殺我,就用為師教你的……”看到吳言眸中閃過一抹猩紅,那人滿意地笑了笑:“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偷偷用過。”
“你閉嘴。”吳言強壓著心頭的煩躁,他知道這樣的地方太適合他利用邪祟陰氣,羅濤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了。
不知為何,心裡也有一個聲音一直催促著吳言催動陰氣,但他最討厭有人逼他,哪怕那個人是自己。
羅濤臉上浮現出陰狠的神色,喚動了不知什麼東西,周遭出現了一圈魂靈,冷冷地看著吳言竭力應付,最終寡不敵眾,被一個魂靈逮到了破綻,試圖侵占吳言的身體。
“你天生半魂,我教你的邪道才是最適合你的。”羅濤笑了起來。
吳言甩了甩頭,不管那些雜碎,直奔羅濤而去。
然而就在刀尖即將碰到羅濤時,好似有什麼東西抓住了他的刀,吳言如何用勁都無法刺入。
吳言被惹得滿目猩紅,突然抽回手中的刀,正要再捅,卻感覺到下唇被碰了一下,他下意識一舔,嘗到了一絲腥甜。
耳邊響起一道熟悉卻有些不穩的聲音,“看清楚你要殺的人是誰。”
吳言一愣,抬眼發現自己刀尖所向竟是錢步雍。
方才是怎麼回事?
吳言搖搖頭,眼神漸漸恢複清明,不多時複又模糊起來,直到有什麼東西滴落,才回過神垂眸,像一個做錯事的孩童,壓根不知所措。
錢步雍抬手想扶起吳言的臉,卻發現根本碰不到吳言,他無奈地看向自己身旁那個奇怪的年輕人。
年輕人麵容憔悴,活像生了什麼大病,他仿佛渾然不知,看也沒看錢步雍,隻向吳言伸過手,想替他把眼淚擦去。
然而吳言在那隻手要碰到自己的臉時抬起頭避開了,而後目光落在那人臉上。
“……你為何會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