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言趕在祝歡義診結束前回到竹屋,做好飯菜,一如十多日來在小院裡逗著鳥喂著雞等著祝歡回來。
吳言抬頭看了眼天色,晚霞在天際肆意鋪張,卻終究沒敵過夜幕的吞噬。
他皺了皺眉,盤算著明日的不告而彆計劃,反正祝歡的藥廬早就收拾得整整齊齊,而且草藥也采得差不多了,祝歡本就不是真心要吳言報恩,近來又日日忙著義診看病,想來也沒什麼精力分給自己,他也不該在此地逃避下去了。
吳言把喂雞的稻穀慷慨一灑,走到竹椅邊躺下了,輕搖著蒲扇,似乎在默默告彆這種隱居山林的無聊日子,嘴角卻不見得多麼放鬆。
他在心裡自我安慰:祝歡之前也不告而彆,算是扯平了。
就在吳言陷入淺眠時,那多嘴多舌的鸚哥跟個看門的似的叫了起來,“大善人回來了!小啞巴回來了!”
這小畜生學舌倒是學得快,吳言嘀咕了一句。“小啞巴”這稱呼是從吳言那學來的,不過“大善人”這稱呼吳言倒是和它學的。吳言懶怠再和它計較,拿開了遮臉的蒲扇,起身去準備碗筷。
祝歡忽然叫住了他,“阿言,你明日可想與我一同下山?”
吳言渾身一僵,不是吧,他剛安排好的不告而彆大計,就要這麼被耽誤了?
祝歡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這幾日沒怎麼照看你,是我疏忽了。你若是在山上待著無聊可以下山走走——今日去錢家給錢夫人看病,錢夫人說這幾日老太爺夜夜托夢,我記得錢家人與阿言有些淵源,阿言可想隨我一同去看看?”
吳言眉頭一蹙,隨即又展開了。這事也怪不得祝歡,畢竟他隻知道半年前剛走的錢老爺子是吳言的夫子,教過吳言半年書,交情算不上淺。
然而他轉念一想,祝歡用的“淵源”一詞著實有些微妙,難不成他知道了什麼?吳言看向祝歡,愣是被他那純良無害又溫柔的臉色晃得不再深想,隻堪堪覺得祝歡可能也沒往壞處想。
“錢家老爺子是被我氣得心疾發作才沒了的,我見不得錢家那些人。”吳言擺了擺手,含糊地拒絕了,轉頭叫兩人進屋吃飯。
祝歡看著吳言的背影,似乎有些遺憾,“錢夫子在天之靈,或許會希望自己曾經的門生不再被人冤枉,好好地去問候他老人家。”
“……”
說冤枉或許也算不得冤枉,錢老爺子確實是在學堂裡氣昏過去的,等人上前查看一番後,已斷了氣。
吳言想起錢老爺子昏倒前提問他的話,“‘愚而好自用,賤而好自專,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災及其身者也’吳言,你來說說此句何意?”
吳言不記得自己當時說了些什麼,隻記得錢夫子還未點評完便捂著心口痛苦倒地。望著學堂裡的那個講室,錢夫子端坐台上講學的模樣仍曆曆在目,每每午夜驚夢卻儘在幫他回憶錢夫子死去的神態,無一不是目眥儘裂、死不瞑目。
吳言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的香囊,恍惚間聽到了人聲。
他在祝歡兩人下山後才偷溜來此,這學堂在錢夫子死後便被封了,雜草叢生、滿目荒涼。隻有西北角有間禮室,偶有錢家人來打掃。
錢家祖上曆代為官,那禮室本是錢家官員入中城東興宮前休整候時的地方,此刻竟從裡頭傳出了酒盞相碰的聲音。
“江小公子可彆不給我麵子,你明日就走了,酒都不陪我喝一壺怎麼說得過去?這可是我花了好大的勁才尋來的佳釀,彆人都沒這口福……”
“錢兄,你當是知道在下的酒量的,今日已飲三杯,到此便罷——多謝錢兄這幾日的收留之恩,待我回去定攜厚禮相贈!”
錢佳正看著眼前眉清目秀的小公子,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又輕輕摩挲著,“舉手之勞,若非家裡不方便,怎麼說我也讓我爹好好儘儘地主之誼,可惜了……”
小公子全然不覺錢佳正的曖昧動作,直率地把手收回來倒了盞茶,知道自己掃了興,有些不好意思地舉杯道:“在下以茶代酒,陪錢公子再飲幾杯。”
兩杯茶過後,錢佳正挑著眼尾看麵前人暈乎乎地趴在桌上,摩拳擦掌著思索如何與這小公子共度良宵。
錢佳正剛把江瑄放倒在床上,伸手吃了一頓豆腐,就聽門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錢佳正,你在做什麼?”
錢佳正猛一回頭,就見吳言沒骨頭似的倚在門框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裡有些發毛。
錢佳正記得上次在銀花樓逍遙時被吳言撞見,他也是這麼問的,隻是此刻的語氣要平靜許多。
“上次剛扭的右手好得還挺快,”吳言笑了笑,“這是你的新寵?”
錢佳正剛好不久的右手仿佛在隱隱作痛,他也是偷溜出來的,身邊帶的一個小廝早被打發出去了,此時一個人心驚肉跳地和吳言對視,“我……我警告你……你彆亂來啊……”
吳言興味盎然地看著錢佳正嚇得腿都站不直,一屁股癱坐在床邊,不過他這回眼尖,抓過一把劍橫在身前,“你要是敢動我……我爹不會放過你……”
錢佳正說得毫無底氣,他還在他那好爺爺的守孝期裡出來鬼混,若真要這麼說,他爹可能最先不放過他。
吳言好像沒聽到錢佳正的威脅似的,佯裝疑惑:“你緊張什麼?我問你在做什麼呢?做給我看看。”
“你!”錢佳正臉頰羞紅,“你”了個半天沒“你”出下文,看得吳言不耐煩地走上前,沒費多大力就收走了那把劍,而後掐住錢佳正的下巴,頑劣地笑道:“我上次壞了你的好事,難得這次又碰見,沒想掃興的,你為什麼不繼續呢?”
吳言似乎也沒想等錢佳正答話,隨即逼迫錢佳正張口,給他塞了個顆丸藥進去。
“你給我吃了什麼!”錢佳正咳了半天也沒咳出什麼來,有些氣急敗壞,卻隻看到吳言露出了一個諷刺的笑容,毫不留情地劈下一記手刀,打暈了錢佳正。
“……”吳言拍了拍床上昏睡過去的那人,見沒動靜,便在他身上翻找起來。
翻找半天也沒發現他想要的東西,看到那人半敞著的胸襟,吳言有些嫌惡地扯過布料遮住了。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此人就是江瑄,若江瑄是暗流宮中人,身上或許還有解藥……
吳言把人翻了個身,撩開他後腦的頭發,隨即咬破指尖在他後頸下畫了個圈。
沒反應?他真不是暗流宮的人?
吳言沒看到暗流宮的印記,有點失望。垂眸時目光卻落在了地上的那把劍上,轉身看向那人腰間的玉佩,才認出此人好像是拂風劍派的。
錢佳正還真是什麼人都敢招惹。吳言腹誹。
那人似乎被吳言折騰得醒轉過來,迷迷糊糊地抬起頭,眼神不甚清明。
吳言看了看:“你是叫江瑄嗎?”
見他的頭一點一點的,好似小雞啄米,也不知是點頭承認還是純粹犯迷糊,吳言好心地扶住他的頭,從懷裡拿出一盞河燈,指著燈座中心的一個圖案問道:“你見沒見過這個?”
江瑄搖了搖頭,又點點頭,迷糊地說道:“撿的,送給小啞巴了……”
“……”吳言臉一冷,鬆開了手,任憑江瑄臉磕在床上。
正要離開錢家學堂時,忽然被人叫住。
“站住。轉過來。”
誰聽話誰是狗。吳言拔腿就跑,跑到圍牆邊利落地翻過,離開了那人的視線。
結果剛落地又撞上了另外兩人。
“……”早晨剛“不告而彆”呢,這還沒到傍晚又遇見了,你說巧不巧?
“阿言?”祝歡有些詫異,“你怎麼在這?”
吳言好歹也給祝歡和小啞巴做了一頓早飯送彆他們後才溜出來,一會兒不會還要一同回去吧?
吳言一時無言,祝歡開口道:“我本隨錢老爺前來這學堂瞧瞧,不過正好在不遠處遇到了錢家的小廝,錢老爺便讓我在外頭等一會兒,裡麵可有何事?”
吳言下意識地否認:“沒有——沒彆的事我先走了。”說完轉身要走,卻見自己的衣角被小啞巴拉住,這小姑娘從初見那時就有點怕吳言,以致後來事事都要跟著祝歡,此時也不知哪來的膽子敢攔他。
“她跟著我有些無聊,想叫你一起。”祝歡解釋道。
吳言總覺得祝歡在睜眼說瞎話,還想說幾句,就聽學堂裡頭傳來“熱鬨”的聲音。
“你這孽障!以後彆想再進錢家家門!我老錢家沒你這樣的不孝子!”
聲音還沒停下,學堂門口就溜出一個麵色潮紅的人,活像是剛從窯子裡爬出來的。
吳言見藥效這麼快就發作,幸災樂禍地笑了一聲,卻落在了那人耳朵裡,他啞著嗓子道:“姓吳的!是不是你把我爹叫來的!我饒不了你!你給我等著!”
錢庚之身邊隻跟了一個隨從,不然看這仗勢,非得把錢佳正打死不可,“你這孽畜給我滾進來!還想把錢家的臉丟街上去嗎!”
吳言在一旁看熱鬨看得正起勁,餘光裡又見圍牆上翻出來一個人。
正是被這場災禍殃及的池魚,江瑄。
江瑄亦是雙頰通紅,與門口那錢佳正放一塊實在難叫人不誤會。不過他是酒勁上了頭,此時腦子還是昏昏沉沉的,從牆上跳下時踉蹌了一會,也無人上前扶一把,便不負眾望地摔在地上了。
“……”小啞巴最先上前戳了戳這醉鬼,似乎在確認此人是不是她認識的那個江瑄。
江瑄迷瞪著眼爬起來,想站直身子卻站不住,隻好靠在牆上,眯眼看小啞巴看了老半天,才終於伸手摸了一把小啞巴的頭,笑道:“小啞巴,原來你在這兒啊……”
“你這幾天去了哪裡?我還以為你遇到認識的人了……”江瑄搖搖晃晃,往前走去,在被自己絆倒之際被一個人扶住了。
“你就是江公子嗎?”祝歡問道。
江瑄愣著搖搖頭,又點點頭,而後倏地站直身子,抱拳作揖,正氣淩然道:“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拂風劍派江瑄是也!”
祝歡有些哭笑不得,低頭見小啞巴也點了點頭,方才確認這是她要找的人。
這時,那跟著錢庚之的隨從走上前來說道:“各位實在不好意思,老爺要處理一些家事,今日不便奉陪,還望各位海涵。”
祝歡點點頭,而後不知是對誰說道:“先找個客棧吧……”
吳言看了一眼倒在祝歡懷裡的江瑄:“跟我來吧。”
從錢家學堂往東走了沒多久,周遭的行人越來越少,吳言領著幾人到了一處破敗不堪的地方。
走在最前麵的吳言打開了一座宅院的側門,隨手指了指,示意祝歡將人扶到那屋裡。
看著病怏怏的,力氣還挺大。吳言看著祝歡的背影,見三人都進去了才走到門邊說道:“你們在屋裡待著,彆四處亂走。”
吳言轉頭去了另一間屋子。從木架上翻出不知放了多久的幾味藥,利落地做了碗醒酒湯。
等吳言從屋裡出來時,見祝歡站在門外,似乎在看著天邊的落日,又似乎在看著不遠處那燒焦的牆垣。
見人來了,祝歡開口問道:“阿言,此處是何人的宅院?”
吳言把藥放在江瑄的床邊:“這是罪臣府邸,當年被人放火燒了,燒了一半天降大雨,留了一處沒燒乾淨的廢墟,宮裡那位忌諱太多,也沒收回去,這宅子就留在了這裡。尋常沒人敢靠近,都嫌晦氣。”
見吳言難得多說了幾句,祝歡抬頭看了看吳言的神色,沒瞧出異樣:“阿言今日怎麼下山來了?”
“祝公子不是怕我在山上悶嘛,”吳言勾了勾嘴角,“何況昨日提及錢老頭,我就去學堂看了幾眼,誰知能瞧見這麼一出好戲。”
吳言忽視了祝歡的欲言又止,擺了擺手,“天色不早了,我去找些吃的回來,你們在此處待著,彆亂走——這宅子怨氣可能有些重,亂走我可保證不了你們不會被什麼東西嚇著。”
見小啞巴渾身一激靈,吳言露出了一個得逞的壞笑,不等祝歡說什麼就走出去把門關上了。
然而在出門找吃的之前,吳言走到他往常暫住休憩的屋子裡,掀開床板,底下有個暗格。
裡頭有個木盒、玉簫,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吳言頓了頓,從中翻找出一把匕首,彆在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