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說東州最繁華的地方,那非東州東邊之蘭城莫屬。
作為東州第二大城,蘭城有山有水,有繁花亦有繁華。在東州各城漸次敲響宵禁的鑼聲時,蘭城的各大酒樓方才真正醒轉過來,招呼過客一同縱情聲色。
賴著懷碧山的庇護,如此一座安逸祥和的大城不負眾望地養出了一批閒人。
閒人們無所事事,這邊迎接著外城的來客,那邊招呼著蘭城的百姓,嘴裡總要念叨些所謂蘭城“特色”,諸如有緣人方得一見的山神廟、一年一度的花朝節、還有鄰近的七月半雲雲。
聽著路邊閒人談論明日的百鬼夜行,一個小賊掂了掂手裡的錢袋子,似乎對裡頭的分量還算滿意。
轉眼,他瞥見牆角上一幅小畫,看似是小娃子們的惡作劇,他卻神色一變,上前擦去了那三條水紋,轉身沒入小巷的黑暗中。
明日十五,該是那人找上門了。
吳言剛把錢袋子收好,就被一個聲音叫住了,他淡定地轉身看去,果然是個戴著黑麵具的人。麵具上本畫著駭人的鬼麵,吳言卻已見怪不怪了。
一月不見,麵具人略過了寒暄,開門見山:“宮主要你殺個人,完成任務後會一並把下月的解藥給你,另外,往後宮主要你親自去見他。”
麵具人口中的宮主是暗流宮一眾殺手的頭頭,暗流宮於修界來說可謂人儘皆知,而在尋常人中卻鮮有人知曉,但這不妨礙暗流宮的殺手什麼人命都能拿來買賣。
吳言有些意外,自己這三腳貓功夫連個紈絝子弟都未必能放倒,那宮主怎麼敢讓他去殺人的?莫不是成心不想給他解藥了?
麵具人大致知道吳言的實力,先前隻讓他每月給暗流宮送點情報,此外就是混解藥過日子,沒多大價值。
吳言卻沒聽出麵具人對此任務表示出任何的難以置信,試探道:“要我殺誰?”
麵具人看著吳言,定定道:“羅濤。”
羅濤亦是暗流宮中人,要他一命於宮主來說應當是易如反掌,直接不給解藥便是,竟還要找人殺他……個中緣由吳言雖不明了,卻也隻是嗤笑一聲:“我六歲便跟著他,功夫也都是他教的,就算我與他師徒不和到想置對方於死地,但鬥了將近十年,我沒那個本事殺他……”
吳言知道任務一出便不容置疑,不是殺了人完成任務便是拿不到解藥賠上自己一命,此時再多說也無用,故而噤了聲。
麵具人與吳言交接了大半年,似乎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宮主說了,身邊人最好下手。”麵具人頓了頓,附上一句,“這十年來你倆誰也沒死成,說明你們誰也沒真正下死手。”
一語畢,麵具人便陡然消失,絲毫不給吳言追問的機會。
轉瞬間仿佛聽到街上鑼鼓喧天,城中河上飄搖著數點微光,走近了看才發現那是寄托人們思念的河燈。
遠處有一條長長的隊伍正往這邊走來,排頭兩個“小鬼”在臉上貼著符,手裡高舉著兩塊牌子,上書“百鬼夜行”、“諸人避退”,隊伍中的“百鬼”手裡都提著一盞紅燈籠,長隊無儘,燈火不息,倒是與河上漂著的瑩瑩微光、天上閃著的點點辰星相得益彰。
這正是“百鬼夜行”——蘭城百姓在七月半所喜聞樂見的,隻是無人敢上前侵擾。
短暫肅穆的人們又吵嚷起來,原是看到了長隊中抬著一個兩人高的神像。
雖說東州人信奉各路神仙,每家每戶都會擺上一座神像,吳言見過的也有不少,隻是還未曾見過如此不堪入目的神像,若非對百鬼夜行的習俗知曉一二,他甚至要懷疑這是何方邪魔被抬出來遊行示眾了。
身旁一乾閒人的聲音輕飄飄地落入吳言耳中:“這是上古邪神,掌管著九幽之下的幽冥邪祟,倘若冒犯了邪神……且等天地覆滅……”
吳言無聲地扯扯嘴角,實在是沒見過哪門子敬重是把神仙搞得凶神惡煞的。不過這邪神聽著確實駭人,也難怪在人們心中也不是個多麼和善可親、飄飄若仙的模樣。
然而隻是無意中朝人群看了一眼,便被一個舉著紅紙燈籠的老頭抓住了目光,臉上僅有的一點笑意倏地消散了。
那不正是他要殺的羅濤麼?
也不知是暗流宮剛下的任務讓他心虛還是被老頭乾瘦得像鬼似的麵容嚇著了,吳言隻顧著轉身就逃,竟還不曾反應過來今日十五,羅濤該去暗流宮複命一事。
沒逃多久發現不遠處一群人從一處酒樓裡慌慌張張跑出來,嘴裡大喊大叫著什麼,吳言有些聽不清,卻徑直衝向酒樓裡。
那本是煙柳之地,一眾女子樂伎小倌此刻紛紛往外跑,往裡才發現從後院冒出了黑煙,原來是走水了。
吳言想到什麼,直奔後院孟娘的房間,在未被澆滅的大火中認出了房梁上懸著的那人,正是他的孟娘。
“都什麼時候了還回來添亂!”“快來添把手!”耳邊的聲音亂作一團,吵吵嚷嚷,吵得人頭暈眼花,吳言的腳卻像從地裡長出來似的無法挪動半分,隻好眼睜睜地看著撫養自己長大的孟娘用一條白綾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後用一場大火不給自己留下任何東西,好似她那拋妻棄子的相好一般狠心無情。
直到一條鞭子抽到了自己的身上,周遭煩擾的場景才安靜下來,吳言被一鞭抽得摔倒在地,回神卻被羅濤壓在身下,死死地被掐住了脖子。隻聽他沙啞的聲音鑽入吳言耳中,“你不是想殺了我嗎?看是誰先殺了誰!”
羅濤的臉猙獰著變了形,吳言逐漸喘不上氣,不知從哪摸出了一支簪子,吳言控製不住地將簪子刺入羅濤,混亂的天色暗了下來,劃過一道閃電,緊接著,一道貫耳的雷聲震得吳言渾身一顫,羅濤死不瞑目的臉近在咫尺,嚇得吳言雙眼一閉,睜眼卻是另一番景象。
羅濤不見了,雷聲也聽不到了,眼前大亮的天光映得吳言雙目刺痛,想抬手遮擋發覺渾身酸痛無力。耳邊響起了輕柔的聲音——
“醒了?”
從噩夢中驚醒,吳言驚魂未定,望著眼前的床幔怔愣了半天,而後那人伸手在他眼前揮了揮,似乎是在確認床上的人沒睡傻。
吳言動了動眼珠子,看到對方那張眉清目秀卻又有點病怏怏的臉——這是他第二次被祝歡救下了。
對方皺了皺眉,用手背貼了貼吳言的腦門,而後從被子裡拿出吳言的手號起脈來。
在這悶濕的暑熱天裡,吳言身上還蓋著厚實的被子,即便再怕熱此時也無力發作,又聽那人輕輕地說道:“怎麼如此安分?昨夜睡覺可一點也不老實。”
“病還未愈,你先躺著,我去拿藥。”祝歡起身給吳言捂好被子,便轉身出去了。
吳言從被裡探出手摸了摸額頭,感覺到自己的手比祝歡的還要涼些,也沒將手收回去。
本就在夢裡回憶了一遍昏迷前發生的事,此時吳言實在是懶怠再回想,於是轉頭打量起這間竹屋。
然而除了幾件家具也沒什麼稀奇的,吳言沒看多久,祝歡便端著藥回來了。
“不用起來,躺下。”祝歡聽吳言因動作牽扯傷口“嘶”了一聲,正色道:“你身上的傷不像是尋常打架留下的,是不是有人……”
“沒有。”吳言泄力倒下,不再折騰了。
祝歡對吳言在蘭城偷雞摸狗尋釁滋事的臭名聲也算是略有耳聞,倘若隻是一些淤青紅腫倒也罷,可現下吳言身上還有鞭痕刀傷,實在難叫人不多想。
見吳言不肯坦白,祝歡也不深究,一言不發地給吳言喂藥。
“祝公子何時回的蘭城?”吳言在喝藥的間隙問道。
“昨日。”
“這麼巧?”吳言一挑眉,不過他也沒太過驚奇,畢竟祝歡這個江湖遊醫行蹤不定,總是突然出現又突然不告而彆。
隻是昨日實在發生了太多事……
“回來義診罷了。”祝歡放下空碗,露出一個有些無奈的笑容,“但我這次並不打算白白救你一命。”
吳言笑了一聲:“怎麼?祝大夫給人看病不是不收錢財的麼?難不成又要我給您磕倆頭?”
見祝歡收斂了笑意,吳言破天荒地感受到了窘迫,可思來想去也並不覺得自己說錯什麼。
祝歡第一次救他是在六年前,那也是吳言第一次見到祝歡,若非事後問到了祝歡的名字,吳言恐怕會以為此等俊美無雙的江湖大夫是自己病昏了夢到的。也是從孟娘那得知,祝歡為他治病分文未取。
再就是半年前,祝歡突然回到蘭城,治好了臥床不起的孟娘,依然不收分毫。
可惜孟娘過意不去,她自覺無以為報,隻好把自己的兒子送去拜師學藝,硬逼著吳言跪下磕頭拜師。祝歡原以為自己要收下個便宜徒弟,誰知這小子趁孟娘不在說自己磕頭並非要拜師,僅是為拜謝救命之恩。
後來吳言因為心虛尷尬而避著祝歡,誰知祝歡竟不告而彆,自蘭城銷聲匿跡了。
直至今日,他又出現在自己麵前,再次把自己從鬼門關前救了回來。
“……”吳言難得正經起來,“要我如何報答你?”
除了錢,吳言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用處,何況錢也是從彆人那偷來的。唯一一點本事便是學著煙柳之地那些樂伎給祝歡吹簫彈琴解解悶。
吳言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祝歡有些哭笑不得,“這幾日你先好好養傷,往後替我收拾一下藥廬——我記得你說過自己認得許多草藥,那便在山上采些草藥填補一下藥廬裡的草藥架,如此可好?”
“就這些?”吳言有些疑惑,但還是答應了。
祝歡點點頭,繼而又道:“你昨夜淋了雨,衣物都晾在屋外。你身上的東西在這,還有一套乾淨衣物,若不嫌棄便先穿著。”
祝歡指了指床頭,吳言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身上沒穿衣服。
他伸手向下摸摸,才發現身上裹著繃帶,好在下半身還穿著衣物,吳言不甚明顯地鬆了口氣,看向床頭的木托盤,上頭除了乾淨的衣物,還有他先前隨手偷的錢袋子、一隻香囊、一支有些彎曲的簪子和兩顆桂花糖。
“……”
一連許多日,吳言借著養傷的由頭在這山間小屋裡過了幾天清閒日子。祝歡見吳言能下床自如活動後便帶著他的破布幡下山義診去了,一下山就是一整日,天黑後才回來。隻告知過吳言,偶爾有些人會找上門,讓他幫忙招待一下。
幾日來隻有兩人登門拜訪,一個是迷了路來問路的,另一個似乎是祝歡救治過的人,說是來回禮的,送來了一壺酒和一隻鸚哥,酒倒沒什麼稀奇,獨獨那隻多嘴鳥,活像是本人不想養推脫給祝歡,美其名曰孝敬恩人。
吳言坐在屋外挑揀草藥,望著庭院裡的兩隻母雞、一隻公雞,轉頭和架子上的鸚哥四目相對,祝歡這山間小屋還真是生機勃勃熱鬨非凡!
鸚哥適時蹦出兩句“神醫在世!福祿雙全!”
這都是送鳥那人教的,而且教了不知多少吉利話,聽得吳言煩得不行。
吳言朝傻鳥隨手扔了一根枯枝,被它給躲過了。好勝心一時上腦,揀了個碎石子從指間彈出,這回倒是彈中了傻鳥一側的身子,看鸚哥撲棱著翅膀笑得吳言合不攏嘴。
“沒教養!不懂禮!”鸚哥氣急敗壞。
到底還是個十多歲的少年人,樂得和一隻鳥逞口舌之快,“喲!還會罵人,信不信我……”
話還沒說完,吳言便住了嘴,看向門外。
一道目光從門縫中探出來,吳言冷眼看著,揚聲道:“誰啊?什麼事?”
門外人小心翼翼地推門入內,隻見是個大眼睛小姑娘。
“找人的?我幫不了你。”吳言不愛管閒事,問出了來意便不再多問,隻說,“你若是不急,可以等‘大善人’回來,他或許會幫你。”
吳言抬眼看了看天,距七月半已過去五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