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5月下旬,鮑裡斯在學校收到了一份來自諾夫哥羅德的婚禮邀請。
新婚夫婦:奧列格與塔蒂亞娜。
婚禮時間:1952年6月7日。
婚禮地點:諾夫哥羅德市。
陸月飄在旁邊,想起了蘇珊曾經說的一句話:“露緹娜,就照你這磨蹭的速度,奧列格怕都能娶到塔蒂亞娜了!”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還彆說,奧列格真就娶到了塔蒂亞娜。
“露緹娜,你想去嗎?”鮑裡斯回到家的第一時間,就詢問了陸月的意見。
“去吧。”陸月還是很期待的。
蘇珊臨死前一直期待和某個人組建家庭,滿足自小對家的渴望。如今好朋友成家了,她去參加的話也算是一種遺憾的彌補吧。
“好。”鮑裡斯從來不會拒絕她,“十天後是婚禮,我明天就向學校申請一周的帶薪休假。”頓了頓,又詢問沙發上辛格的意見。
正在製作手工藝品的辛格忍不住翻白眼:“你們都這麼決定了,我的意見還重要嗎?”
噢,可憐的家夥!
鮑裡斯申請假期耗費了兩日之久,並非學校辦事效率低下,而是在6月1日兒童節當日被安排參與校博物館的兒童接待事務,工作纏身難以脫身,無奈之下隻能將假期推遲至6月2日。
“辛格,我們也一起去看看吧!”喜歡湊熱鬨的陸月興奮道。
辛格思考了一下,“我打算去參加公園的音樂會。”
“十二月黨人廣場會舉辦相關的兒童音樂會,辛格,你可以去看看。”鮑裡斯提醒。
“那我和辛格在一起!”陸月十分期待,跟在鮑裡斯身邊沒人陪自己說話,可與辛格一同玩耍必定不會覺得沉悶。
聽到辛格的轉述,鮑裡斯眼眸中瞬間閃過一抹失落之色,不過還是迅速收起情緒,麵帶微笑,欣然接受,隻願她能儘情儘興。
於是,6月1日的那天,辛格特意披上自己的蠟染袍子,手提琴盒,背著包袱,興高采烈地與陸月一同出門。
十二月黨人廣場往於涅瓦河岸,就在涅瓦大街的儘頭,距離鮑裡斯的公寓不是很遠。
廣場之上一片歡騰,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交織回蕩,五彩斑斕的氣球與隨風飄舞的彩帶相互映襯,將節日的歡快氛圍渲染得淋漓儘致。
陸月飄在孩子們的上空,閉上雙眼感受來自少男少女純粹的歡樂。儀式感滿滿的母親,從來不會錯過任何一個節日,正因如此,她也在這些記不清的節日裡度過了美好的童年。
而今童年已成回憶,幸福逝去,成年人的世界裡讓她難以喘息,很少有像現在這般回歸於無憂無慮,就好似再度回到嬰兒時期,安心地依偎在母親溫暖的懷抱裡,拋卻一切煩惱與顧慮。
就這般,儘情享受難得的安寧與自在吧,不去理會外界的紛擾。
迷路的孩子,默默蜷縮了起自己的身體,“媽媽……我想回家。”
·
6月7日,陸月、鮑裡斯和辛格,應邀前往諾夫哥羅德,參加奧列格和塔蒂亞娜的婚禮。
戰後,塔蒂亞娜退伍轉業到地鐵戰工作,憑借自身能力在去年成為了一名地鐵站的女列車司機;奧列格則選擇繼續在軍隊中奉獻,37歲的他目前是一名前途無量的少校。
在雙方親友的見證下,二人順利完成婚姻登記,正式結為夫婦。
隨後,這對新人攜帶親友,一起到往無名烈士墓進行獻花與祈禱。
“鮑裡斯,蘇珊的另一半骨灰就葬在這裡。”一身純白的塔蒂亞娜站在一座新立的墓碑前,莊重地放上了屬於他們的婚禮手捧花,“很抱歉當年如此對你,我明白你愛的人是露緹娜,但露緹娜也是蘇珊……”
“都過去了。塔蒂亞娜,一切都過去了。”鮑裡斯從背包裡拿出另一半屬於蘇珊的骨灰,把它交到塔蒂亞娜的手裡,露出釋然的笑,“我愛的人是露緹娜,不是蘇珊,當初不應該收下它的。十分抱歉,也感謝你們的理解。”
“你……都放下了?”
“生活總要繼續。”
塔蒂亞娜長歎一口氣,“對,生活總要繼續。謝謝你能來參加我的婚禮。”
烈士墓獻花結束,接下來是婚宴時間。
陸月仍站在蘇珊的墓碑前一動不動,黑色的眸子溢出無儘的悲傷。
“你們認識?”辛格站在她的身旁,問。
“認識。”姑娘想流淚,卻發現靈魂沒有眼淚,“之前我寄生在她的身體裡,我們曾是並肩作戰的戰友。”
辛格看向還在等待的鮑裡斯,說:“她很傷心。”
“但……生活總要繼續。”陸月扯出一個微笑,“我們走吧,去見證塔蒂亞娜和奧列格的幸福。”
鮑裡斯向她伸手:“露緹娜,我會永遠陪著你。假如你回到了未來,我便去未來找你。”
有風吹過,傾聽了他的誓言。
她搭上他的手,“好。”
此刻的承諾,無須多言。
·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瞬之間便來到了1952年末,城外的拉多加湖已然被一層厚厚的冰所覆蓋。
這個時節的拉多加湖,是滑冰的好去處。辛格不會滑冰,又懶得動,所以在鮑裡斯提議一起去滑冰時立刻拒絕了。
但愛湊熱鬨的陸月想去瞧瞧,聽聞近期冰麵上的賽事一場接著一場,精彩紛呈,早就盼著能和鮑裡斯一同前往遊玩。
“你們想去就去唄,乾嘛要拉上我啊。”縮在暖氣管邊織圍巾的辛格一陣抱怨。
“約會少不了溝通,作為溝通橋梁的你,好意思罷工嘛!”陸月理直氣壯道。
某人翻了個大白眼,揮動手裡的毛衣針抗議:“工廠裡的工人每天工作才八個小時,我這個算是二十四小時待命、全年無休了!”
“哼!”此刻的陸月像極了電影裡吊路燈的資本家,見硬的不行,便立馬轉換策略軟語相求,“求求你了,就這一次嘛,人美心善的辛格同誌!拜托啦!”
恰好,辛格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主兒,麵對這般撒嬌賣萌,終究還是狠不下心來拒絕。
“得了得了,算我欠你們的。”米蟲的生活也不好當,最近天寒地凍,他出門賣手工藝品的次數縮減了不少。
陸月像個孩子一樣歡呼:“辛格最好啦!”
於是乎,工具人·辛格被迫營業,隻能放下手裡的活計,裹得嚴嚴實實出門了。
隆冬時節,儘管天氣嚴寒,卻絲毫阻擋不了人們前往拉多加湖滑冰的熱情。隻見冰麵上人影穿梭,熱鬨非凡。有身姿矯健、飛速滑行的年輕人,也有戰戰兢兢、左顧右盼的初學者。
陸月穿過滑冰的人群,被不遠處隔出的一塊臨時冰球場吸引注意力。
“鮑裡斯,辛格,你們快過來呀!”她朝朋友們大喊。
“露緹娜讓我們過去。”辛格拽著鮑裡斯,繞過冰麵,慢吞吞地走過去。
等到朋友們來到身邊,她指著正在玩冰球的男孩們,問:“鮑裡斯,你會玩冰球嗎?”
鮑裡斯微微頷首,十分自信道:“當然會。”他活動了一下手腕和腳踝,接著說,“想當年,我在學校的時候,可是冰球場上的一把好手呢。”
陸月眼睛放光,興奮地說:“那你快加入他們一起玩吧,我給你加油助威。”
鮑裡斯也不含糊,尋了個空檔自告奮勇,脫下外套就走進了冰球場。
男孩們對新加入的男人饒有興趣,沒一會兒就被他手中的球杆所征服。
陸月在一旁鼓掌歡呼,連帶著辛格也一起加入了拉拉隊。
換場休息時,鮑裡斯退出了和男孩們的遊戲,“露緹娜,我的表現怎樣?”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水,笑容明媚。
陸月自然是竭儘所能說了一堆漂亮話,但全被辛格歸結為一個詞:“好。”
嘿,誰說打工人不能有點情緒了!
玩了整整一個下午,辛格感覺自己快要凍成冰雕了。想當初自己和族人在烏拉爾山腳下生活,什麼樣的嚴寒酷暑沒經曆過,如今隻是不到一年的定居生活,身體就變得如此嬌氣……唉!
回去的路上,他們遇上一輛冰淇淋車,六戈比一支冰淇淋,鮑裡斯買了一支香草味的,詢問辛格要不要嘗嘗冬天的滋味。
“不用,謝謝!”辛格果斷拒絕,視線卻忍不住落在街邊的咖啡店上。他此刻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喝一杯熱可可。
陸月:“你想喝熱可可。”
辛格:“露緹娜想喝熱可可。”
鮑裡斯拉著辛格,點了兩杯熱可可。
他們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很快,兩杯熱可可被端了上來。
窗外,忽然落下片片雪花。
雪花輕如鴻羽,在空中隨風舞動。不一會兒,外麵的世界就變成了一片純白。
一切喧囂,一切孤寂,也好似要終結於這片純白。
辛格捧起杯子,出神地望著窗外的雪景,喃喃說道:“真美啊。”
他流浪過許多城市,卻從未曾停下腳步認真觀賞過一場完整的雪景,總是如風一般來去匆匆。
“是啊,寧靜而美好。”鮑裡斯回應道。
陸月飄出窗外,在雪中跳躍。處於靈魂狀態的她沒有冷暖的感知,隻是下意識覺得一定要在這場雪中留下自己的足跡。
“鮑裡斯……”辛格輕抿一口熱可可,“我們風的孩子,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你要離開了嗎?”鮑裡斯露出一絲緊張。
“不知道。”辛格搖頭,苦笑了一下,“流浪,是我們羅姆人的傳統。風神的孩子,從來不會在同一個地方長久駐足。”
“所以,你是準備離開了嗎,辛格?”陸月自雪中飄回,帶著一身的寒氣。
他仍舊在搖頭,“我不知道。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位嬌貴的小姐,十分具有音樂天賦,立誌要創作出一首屬於自然的音樂。於是,這位小姐開始了一段意義非凡的旅行。她曾涉足貝加爾湖畔,也曾在阿爾泰的草場上徘徊流連,領略過厄爾布魯士山的巍峨險峻,也感受過伏爾加河的洶湧奔騰。一次又一次的旅行,讓她遇到了許多誌同道合的夥伴,但總會在最後的尾聲,獨留下自己寂寞的身影。終於有一天,這位小姐在烏拉爾山下邂逅了一位羅姆男人,他為她的執著所感動,她被他的率真所吸引。而後他們相愛了,擁有了愛情的結晶,最終這位小姐創作出一首為人驚歎的自然之章。”
“沒錯,那位天賦異稟的音樂家小姐便是我的母親,而我的父親則是族群裡年輕一代的領導者。”
辛格稍作停頓,輕啜一口熱可可,“故事還沒結束。我出生以後,母親將我和父親帶到了城市。她是一位音樂家,能在同一座城市長久駐足。但父親不能,他是風的孩子,也是族人的希望,所以沒幾年父母就分開了。母親帶著年幼的我生活了一段時日,卻不幸因病早逝,我隻得與年邁的外祖父相依為命。”
“一年後,十歲的我被巫女奶奶接回了族裡,她說我是風的孩子,不應該一直駐足停留。如她所言,五年後的我從族群中獨立,一個人踏上了流浪的旅途。”他望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頭一回感覺回憶過往是一件幸福的事,“我到過最遠的距離,是波羅的海。運兵火車把我拉到了前線,我被敵人俘獲,逃出來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裡。真幸運,我熬到了戰爭結束,也從饑荒中艱難地存活下來。平時裡靠占卜算卦、賣手工藝品為生,但偶爾,我也會賣唱。”
“在火車站的那次見麵,我原本可以躲開的,卻因為一盧布被絆住,從此和你們有了聯係。”辛格一口氣喝光杯裡的熱可可,長長地歎出一口氣,“我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倒黴,明明有些東西不該觸碰,但就是因為一時的貪戀……哈,哈哈,露緹娜,和你們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挺高興的。”
“所以,你還是要離開了嗎?”聽完故事的陸月仍舊執著於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辛格無法回答這個簡單的問題,“對不起,這不是我能決定的。”
“為什麼?”她問。
他把頭埋進臂彎裡,不再說話。
窗外,風雪交加。
那日過後,生活照舊。鮑裡斯按部就班工作,辛格仍縮在暖氣邊織東西,陸月總有事沒事到外頭湊熱鬨。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開分彆的話題,好像隻要不說出口,這樣和諧的日子就能一直延續下去。
但意外,總會在意識不到的時候找上門。
1953年6月的某個下午,在廣場售賣手工藝品的辛格突然倒地不起,被趕來查看的警察送去了醫院。
隨後沒多久,接到通知的鮑裡斯也趕到了醫院。
醫生反複確認病因,終於在拍攝頭顱X線平片時見到了一些奇怪的東西。
“這是一整個大腦,在這一塊區域有異常狀況,有一大塊陰影,和腫瘤類似。”伊萬諾夫醫生指著辛格的腦片道,“不過很抱歉,要確認異常狀況的話隻有開顱查看,再下定論。但是我建議,保守治療。”
“手術風險如何?”鮑裡斯問。
“風險很大。”伊萬諾夫醫生沉思片刻,回答:“麻醉是一道難題。最重要的是,因為對腦部區域不了解,缺乏相應的技術監控,很容易在手術過程中損傷大腦的重要功能區,從而導致患者出現肢體癱瘓、語言障礙、認知障礙等嚴重的神經功能缺損,甚至可能危及患者的生命。”
聽了個七七八八的陸月立刻離開,飄到辛格的身邊說了他目前的情況。
辛格沉默良久,最後釋懷了:“沒關係,我是風的孩子,不會為了某一處而停留。”
在完全尊重個人意願的基礎上,鮑裡斯替辛格辦理了出院手續。
“辛格,你是要離開了嗎?”還是去年的那個問題,陸月這次問得很傷心。
但這一次,辛格點頭了:“是的,我要離開了。”
“醫生說你需要休養,辛格,離開隻會消耗你的生命!”鮑裡斯反對。這兩年,他早已視他為特彆的朋友了。
“你會去哪裡呢?”陸月問。
辛格迷茫:“不知道。也許回到烏拉爾山腳下,也許會去貝加爾湖看看。像我的母親一樣,試著成為一位真正的音樂家。”
“太好了呢!”她為追逐夢想的自由靈魂而高興,“去吧辛格,不要像我一樣被困在這裡。”
“我會寫信給你們的,親愛的露緹娜。”
“我會懷念我們在一起的日子,親愛的辛格。”
他們相互擁抱了彼此的靈魂。
真好啊。
·
一周後,辛格離開了。
和來時一樣,他提著自己的琴盒,背上兩隻包袱,一樣不多、一樣不少。
送彆時,鮑裡斯想起了初見時留下的“兩分鐘”。
“哦,那個呀。”流浪漢笑容神秘,“既然你問了,我就必須回答了。這兩分鐘是一份殘忍的禮物,當一切開始出現,便是相見的結束。”
“我不明白。”
“那沒事,您就當我是個神棍好啦。”
“等等!”鮑裡斯大喊,“告訴我,露緹娜在哪裡——”
“就在您的眼前,她擁抱著你!”
神棍先生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陸月擁抱了鮑裡斯,用行動告訴他: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