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的冬天,鮑裡斯·馬爾林在邂逅與露緹娜容貌相似的露娜後,終於後知後覺明白了一件事:
獨一無二的靈魂,絕非相似的容貌所能替代。
露緹娜,抑或是來自七十二年後的陸月,本就不應是蘇珊的模樣。
但想明白了又能如何,他不確定陸月是否還在,看不到也觸碰不到那虛無縹緲的靈魂,隻能一遍又一遍呼喚著心上人的名字。
陸月就站在他的眼前,默默回應他的痛苦和思念。
七年的時光,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她自混沌中掙脫,卻依舊被無形的繩索束縛,在這悠悠歲月之中,已然習慣了圍繞著鮑裡斯的幽靈生活。
從最初以第三人的視角,逐漸代入露緹娜,再慢慢以陸月的身份看著他曆經艱辛,從26歲的意氣風發成長為33歲的沉穩男人,而後再次愛上了他。
陸月,這個來自2023年的靈魂,在以絕對旁觀者的視角中再次鐘情於鮑裡斯。
然而,這份愛卻無法宣之於口。
好在如今對時間的概念模糊,漫長的春夏秋冬於她而言如同十分鐘的動畫,一覺醒來,那些難過的和不難過的總會迅速變成過往雲煙。
·
寒冷的冬天很快過去,離百花盛開之前,還有一段料峭春寒。
十分不幸的是,鮑裡斯就在此時得了重感冒。
他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渾身綿軟無力。咳嗽聲不時在房間裡回蕩,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
陸月嘗試過像電影裡那樣,利用神秘的力量讓水杯懸空,又或者瞬間移動到醫院把感冒藥帶回來,可這也僅僅是想想罷了,毫無用處。
“唉,七年的阿飄生涯,我怎麼就沒練就點本事呢!”她無奈撫額歎氣。
幫不上忙,隻能飄到身邊陪著了。
好在伊萬偶爾會上門關懷一番,在鮑裡斯挨了兩天轉為高燒以後,終於被好心的伊萬扛到了醫院。
“吃下藥退燒就沒事了,今天晚上先留在醫院裡吧。”醫生同誌動作麻利。
伊萬鬆了一口氣,安排好鮑裡斯住院之後,便匆匆離去。
陸月不太喜歡置身於狹小的空間之中,特彆是在不熟悉的地方,這會讓她產生一種被鎖在盒子裡的厭惡感,不過鮑裡斯的房間例外。
於是,百無聊賴的她飄出了住院部,打算在周邊溜達溜達。
“阿嚏——”
一個響亮的大鼻涕引起了她的注意,放眼望去,鬨哄哄的花園長廊裡,熟悉的手風琴格外惹眼。
中國人向來喜歡湊熱鬨,陸月也是。她飄了過去,沒想到竟遇上了擺攤占卜的辛格。
麵前圍了好些人,年輕的占卜師正眉飛色舞地為客人解讀占卜結果。兩側的石椅上各鋪有兩塊蠟染印花方布巾,布巾上放著水晶球、塔羅牌、八卦鏡、龜甲等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還有幾隻蕾絲小布袋呢!
好奇的她又湊近了些,就在這時,對方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猛地抬頭望過來,眼裡掠過一絲驚詫。
“警察來了!”
不知道誰扯了一嗓子,熱鬨的長廊瞬間亂作一團。人們四散奔逃,作鳥獸散。
辛格匆忙收拾自己的物件,左右肩各係上一隻包袱,抱起琴盒剛打算趁亂溜走,就被眼前的警察擋住了去路。
“有人舉報,你們在這裡搞封建迷信活動,跟我們走一趟吧。”
辛格的臉色瞬間煞白,大聲辯解:“警察同誌,我就是玩玩,沒做什麼壞事啊!”
“舉報者說你在占卜命運,公然宣傳封建迷信!”
“警察同誌,您誤會了!我其實是在售賣一些吉普賽手工藝品!”辛格叫屈,打開其中一隻包袱說,“您瞅瞅,這些都是吉普賽的特產呢!長官,要不要買兩件?”
警察不為所動:“那也涉嫌投機倒把!”
“長官,這些都是我自己做的!”
“彆囉嗦,你是希望內務部的人過來,還是選擇和我回局裡?”
辛格:想逃。
就在他準備撒丫子之際,一名護士同誌匆匆趕來,二話不說就劈頭蓋臉一陣數落:“臭小子,跑哪裡去了,明天手術還敢亂跑!你的病服呢?這件衣服又是從哪裡來的,趕緊還回去!”
警察一臉茫然:“打擾一下,這個家夥您認識?”
護士點頭,絮絮叨叨起來:“他叫辛格,是個流浪的吉普賽人,平時喜歡買賣一些民族工藝品。明天安排了一場手術,還到處亂跑,多虧了您警察同誌,不然我們真找不到他了!”
有了護士的證明,警察暫時放過了辛格。
陸月飄到他的身旁,默默豎起大拇指:“Hold得住。”
護士順勢往辛格腦袋上拍了一巴掌,揪起他的耳朵,邊罵邊把人拽回病房。
陸月也跟了過去,巧的是,就在鮑裡斯的隔壁屋。不過他這個位置靠窗,能看到外麵公園的蕭條景象。
換上病服,辛格把脫下來的衣服還給隔壁床的大爺,大咧咧躺在病床上。
見陸月還在眼前飄啊飄,他有些不高興了:“露緹娜小姐,我需要一點個人隱私。”
陸月當作沒聽見,靠在窗邊晃晃蕩蕩:“你要做手術了?很嚴重嗎,會死在手術台上嗎?”
“啊呸!您就不能盼著點的好嗎!”他翻白眼。
“我不希望你死了,”這是真心話,“畢竟隻有你能看得見我,也隻有你才能幫我給鮑裡斯傳話。”這也是真心話。
工具人·辛格:“作為風的孩子,我的費用可不便宜。”
陸月:“鮑裡斯存下不少積蓄。”
“嗯……”他思考一會兒,勉勉強強同意了,“好吧,我也沒想到我們會這麼快再見麵。”
“去年你說過的,那一盧布的對話還剩兩分鐘。”
“是這樣沒錯,但不應該這麼快。”
陸月皺眉:“你想賴賬?”
“不,怎麼可能!不誠信的家夥會被Beng吞噬!”辛格忍不住嚷嚷,然後被查房的護士提醒了。
“風的孩子最守信用了!”他重新壓低音量,小聲道,“況且我也答應了你剛才傳話的要求,上帝作證,我怎麼可能會賴掉那兩分鐘呢!”
陸月頷首,深覺他所言甚是,繼而又問:“那你的病情嚴不嚴重?手術風險大嗎?”
“膽囊結石手術,風險不大。”這家夥一點也不擔心,樂觀得很。
“你們吉普賽人的性格都像你一樣嗎?”陸月問。
“我們是風的孩子,天生喜歡流浪,這也是我們的民族文化。在漫漫流浪途中,我們曆經了世間百態,無論是悲歡離合還是艱難困苦,早已司空見慣,所以大多都比較樂觀豁達吧,也很難對什麼事情上心。”他嘴角微微上揚,麵上那淡然的笑意依舊如往昔般平和。
“還有,再次糾正一下,我是羅姆人。”他強調。
陸月道歉:“對不起,習慣性叫法,我以後會注意的。”
“算了。”辛格雖對此有所在意,卻也未到錙銖必較的程度,“鮑裡斯在哪裡,我先替你們搭上話,萬一手術出意外……”
“呸呸呸!辛格,不許開這種玩笑!”這回,輪到她翻白眼了。
“啊,好吧,惡靈不會找來的。”樂觀的羅姆人聳了聳肩,“現在,帶我去找他吧。”
“就在隔壁。”陸月徑直穿牆而過,“辛格,快過來呀,他蘇醒啦!”
辛格輕叩牆壁,穿好鞋子慢悠悠地串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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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發燒的鮑裡斯是被渴醒的,睜開眼睛時還有些迷茫,見到辛格後,甚至以為自己燒糊塗出現了幻覺,索性重新閉上眼睛準備繼續休息。
辛格見狀,不禁輕聲笑出來,“這可不是夢,鮑裡斯同誌。”
他給他倒了杯熱水,將他從床上扶起來,把枕頭塞到他的後背,突然扭過頭問:“這樣做對吧?”
剛才還在指揮的陸月點頭:“辛苦你了。”
“你……在和誰說話?”鮑裡斯又緩緩睜開眼睛,目露期待,“是露緹娜嗎?她一直都在這裡嗎?”
辛格點頭:“對,此刻她就在這裡。”
“露緹娜……露緹娜……咳咳!”鮑裡斯揮動著雙手,喃喃呼喚。
辛格指指床邊:“她在這裡坐著。”
“黑頭發,黑眼睛……”
“對。”
“露緹娜……你一直都在我的身邊嗎?”
“她被困了七年。”
鮑裡斯的眼眶瞬間盈滿淚水,他竭力想要坐得更直,顫著聲音自責道:“露緹娜,對不起,對不起……”
陸月抬手,虛虛搭在他的手背上:“這不是你的錯。我被困住了,我想回家,但我不知道怎麼回去。鮑裡斯,困住我的不是你。”
辛格原話轉述了一遍。
“被困了七年……這漫長的時光,你該是多麼孤獨與無助啊。”鮑裡斯試圖伸出手去觸摸陸月所在的方向,卻因虛弱無力而隻是微微抬起。
陸月沒再說話。於她而言,時間已經不再具有特彆重要的意義了。
倘若上帝需要她看完鮑裡斯的這一生,那唯有坦然接受,權當是為了露緹娜的故事,又或者是為陸月無法相擁的愛情,畫上一個漫長的句點。
辛格看向平靜的姑娘:“露緹娜,還需要我再說些什麼嗎?”
鮑裡斯目光期待。
她緩緩搖頭,隻是靜靜地凝視著臉色蒼白的心上人,透明的身體往前傾,在他的額頭上留下一個眷戀的吻。
辛格:“她親吻了你。”
鮑裡斯的身體緊繃,“我……露緹娜,你……還在吻我嗎?”
辛格:“隻吻了額頭。”
某人一臉失落。
陸月輕輕笑出了聲:“等你病愈再說。這裡人多,我不喜。”
辛格如實轉述。
某人的藍眼睛又亮了起來。
於是,在工具人的幫助下,陸月和鮑裡斯終於說上話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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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格的手術是在第二天下午,時間一到,就被推進了手術室。陸月可沒有欣賞結石切除手術的興趣,所以隻能在手術室外等待,偶爾心裡有點擔憂,就探個腦袋往裡麵瞧一下。
膽囊結石手術進行得十分成功,沒過多久,辛格便被推回了病房。已經出院的鮑裡斯特意買了個水果籃來探望,在他的病床前守了半個小時,才見這小子悠悠轉醒。
麻藥的藥效仍在,辛格此刻沒什麼痛感。看到床邊的鮑裡斯,還一臉輕鬆地打了個招呼。
“辛格同誌,我有個請求。”鮑裡斯此翻獻殷勤是有目的的,“隻有你能看到露緹娜,我希望你偶爾能充當我和露緹娜溝通的橋梁。”
早就和陸月談好的辛格故作矜持:“你是知道的,我們羅姆人居無定所。”
“我準備在校外申請一間大公寓。”
“你是知道的,我們羅姆人沒有固定的經濟來源。”
“這幾年我存下了不少的積蓄。”
“你是知道的,我們羅姆人不喜歡被規矩束縛。”
“你放心,沒有任何束縛。”
雙方展開了愉快的商討,順利達成交易。
鮑裡斯:可遇又不可求的工具人√
辛格:免費吃住√
當事鬼陸月:“得寸進尺的家夥。”
某人剛要大笑幾聲,怎料麻藥時間已到,疼得死去活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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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辛格出院了,鮑裡斯也順利搬出學校分配的單人宿舍,通過中間人尋到一間大公寓。
公寓套內麵積約為66平米,比起10平米的單人宿舍大了許多,是兩室一廳一衛的格局。廚房和浴室是開放式的,與同樓層的鄰居共用,倒也算是個不錯的社交場所。
其實公寓裡是有廚房的,和客廳連在一起,也有屬於自己的餐櫥和烤箱,但中看不中用。
餐桌和沙發的距離不算遠,大跨三步就能抵達,牆角嵌入了兩排小書架,旁邊就是一台小小的黑白電視。
陸月頭一次見到屏幕小小的黑白電視,繞著電視櫃上下端詳。她記得自己小時候在農村鄉下見到的是台式的等離子電視機,配有大鍋蓋,還能放DVD呢!
“嘿,鮑裡斯,快來!露緹娜好像對牆角的那個小櫃子很感興趣!”坐在沙發上休息的辛格對鮑裡斯喊道。
臥室裡,正在給辛格鋪床的鮑裡斯聽到喊話,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到客廳,打開了電視機。
陸月的半個身子已經鑽到電視櫃裡去了,聽到電視音後又飄了出來,滿心期待能有什麼好看的節目,結果隻是新聞紀錄片。
察言觀色的辛格:“換。”
體育賽事轉播。
“換。”
資本家吊路燈電影。
“換。”
經典舞蹈天鵝湖作品。
“換。”
“你似乎都不滿意。”辛格的城市化能力頗強,對眼前的小櫃子饒有興致,“這個東西能顯影像,宛如上帝的眼睛,真神奇。”
“這是科技的力量。”現代人·陸月歎氣,“感謝互聯網,沒讓我的前半生無聊至死。”
“什麼網?”
“蜘蛛網。”
來來回回就那麼幾個頻道。
陸月喜歡熱鬨,“算了,看新聞吧。”儘管新聞節目也不是很熱鬨。
鮑裡斯又乖乖換回新聞節目,接著做家務去了。
於是,一個阿飄和一個神棍,就這麼一本正經地聽起了蘇聯對上一個五年計劃的總結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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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隻阿飄,陸月沒體驗過三人行呸,二人一鬼的生活會有多熱鬨。
最開始的半個月,大家相處得其樂融融。辛格心安理得地做起了米蟲,偶爾到大街上招搖撞騙……咳咳,售賣手工藝品,或是穿上流浪的衣服賣唱,給自己掙些零花錢。
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二人一鬼的和諧生活開始湧現出諸多問題。
比如平日做飯時,大秀廚藝的鮑裡斯會讓陸月評價食物的外觀;或者工作結束後漫步在涅瓦河畔,鮑裡斯會認真地說出一連串甜言蜜語,讓充當工具人的辛格及時轉達陸月的反饋;又或者去戲劇院觀看喜劇時,會讓辛格仔細觀察陸月的情感表現,以此決定下一次的約會場所。
鮑裡斯的行為已讓人頗感無奈,辛格雖覺自己僅是傳話筒,倒也無太多逾矩之處,但陸月做的可真是讓人受不了,不但不分場合頻繁與鮑裡斯做出那種隔空親昵的舉動,還總是嬌嗔地賴在鮑裡斯懷中。最要命的是每回的晚安,更是口出些曖昧露骨、讓人羞赧臉紅的情話。
“實在是太過分了!”
電燈泡·辛格的不滿終於爆發了,“露緹娜同誌,雖然隻有我能看到你,但也請注意點影響!”
鮑裡斯一臉期待:“辛格,露緹娜現在在乾嘛?”
“在你的懷裡。”
“真好!”
“喂,請尊重一下我!”
陸月:“你閉上眼睛就可以了。”
當然,最嚴重的不是這個。由於辛格這半個月來頻繁與鮑裡斯“成雙入對”地出入公寓,即便二人是“合租好友”的身份,還是被樓裡的鄰居當作同性戀給舉報到了警察局。
認真負責的警察同誌還真的上門調查了一下,發現其中一位當事人是個涉嫌坑蒙拐騙的老熟人以後,就特地對這兩位進行了密切關注。
如今隻要鮑裡斯和辛格同時出入某一個公共場所,要麼被當成“同夥”,要麼被當作“約會”。
蘇俄之後的蘇聯,同性戀被打上了資產階級頹廢的標簽,一旦出現性行為並被人檢舉揭發,少不得三到五年的牢獄之災。
辛格可不想坐牢,這群維護治安的警察在他的眼裡,簡直就是沙皇暴政的延續。
“你似乎對警察頗有偏見?”陸月對蘇聯警察的第一印象來自帕維爾下士,在諾夫哥羅德,他笑得像花兒一樣。
“還好。”
“要不,你去交個女朋友?”
辛格翻白眼:“算了吧,俄羅斯的女孩們對羅姆人都有偏見,就算沒有,他們的父母也會認為我們不務正業,是潛藏的犯罪分子。”
遭受歧視和排擠,已然成為羅姆人的常態。許多定居歐洲的羅姆人,往往從事低等工作,有些甚至以偷盜為生,自然而然被貼上了劣等的標簽。
“總之,我們最近還是彆一起出門了。還有你,露緹娜,得注意影響。”他盤算著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要去何處賣藝,警察對流浪漢盯得很緊,占卜還是暫且擱置吧。
鮑裡斯讚同地點頭。
陸月吐了吐舌頭,做了個極為誇張的鬼臉後飄然離去。
“露緹娜,你要去哪裡?”辛格嘴欠地問一句。
叮~觸發關鍵詞——
敏感的鮑裡斯:“什麼?露緹娜出去了?乾什麼去了?”
陸月撇嘴:“出去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