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暮色月光(1 / 1)

『叮~』

混沌之下,涇渭分明。

這一次,我看清楚【她】的臉了。

“這應該是我們頭一回麵對麵交流吧?”黑暗裡的蘇珊,白袍子格外明顯,“一開始,我以為你是我無意識間由痛苦所產生的第二人格,陰差陽錯之下救了我們自己。但說來也是奇怪,第二人格出現以後身為主人格的我居然沒有就此沉睡,這樣我產生了很大的好奇。”

我立於純白之上,黑色的袍子無風自舞,默默注視著這具身體的主人。

“有趣的副人格,我也不是沒有在實驗室裡見過。但是一具身體裡的雙重人格都清醒著,確實很少見。於是,我開始了對你的觀察。”

“【回家】——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印象。我觸碰了【家】的記憶,體驗著從未有的幸福,很真實,也讓人嫉妒。也是從這一開始,我懷疑你並非屬於我。”

蘇珊緩步而來,靠近了黑白交界,“露緹娜,你來自未來,你要回家,而我則依靠著你在這短短一個月裡感受到了消失六年的美好。除了塔蒂亞娜,你是第二個讓我動心的人。”

“……我以為隻要自己不過度興奮,‘蘇珊’就不會出現。”我麵無表情看向她,坦白,“我不喜歡你的瘋狂,但有時候又不得不依賴你的力量。”

“感謝你的誠實,親愛的露緹娜。”她很滿意地笑出了聲,明眸皓齒,令人心動,“現在,我們交接吧。你已深陷泥沼之中,沒有逃脫的力量,而過了沼澤地之後你們還會遇上附近走散的德軍。沒有我,你和鮑裡斯他們必死無疑。”

她說的對。

“好。”

時間緊迫,我不再猶豫,從口袋裡掏出一粒膠囊吞咽入腹。

現在,是【蘇珊】時間——

『叮~』

·

“露緹娜!露緹娜!”鮑裡斯撈住【“我”】的上半身,急切呼喚著暈厥過去的我。

然而,睜開眼睛的卻是蘇珊。

這是我首次以蘇珊的視角去體會她之前所處的情境,近距離地觀察現實中發生的一切。

“留點力氣。鮑裡斯,我還活著。”蘇珊故意偽裝成我的樣子,沒有絲毫破綻,“把手給我,接下來由我代路。”她不由分說抓緊鮑裡斯的手,靠近草地和台蘚覆蓋之處緩慢移動。

五分鐘後,我們穿過了沼澤區。蘇珊特意回頭看一眼後麵的阿尼亞和瓦洛佳,拿著手電筒打出一串重複的燈語:

【注意隱蔽。】

“鮑裡斯,我聽到了其他人的說話聲。”姑娘壓低聲音,努力控製著自己略顯急促的呼吸,“彆擔心,就兩個人。”一邊說著,一邊利落地脫下濕漉漉的軍裝,隻留下一條單薄的睡裙,赤腳踩在泥濘的碎石路上,“他們就在附近,正朝著我們這邊走來。一會兒我負責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你潛伏在後麵,見機行事。”

少女曼妙的軀體最適合成為迷惑敵人的誘餌,沒有人能在極度緊張的環境拒絕不經意間闖入的一抹明豔。

“不,露緹娜,你就打算這個樣子……”鮑裡斯滿臉詫異,毫不猶豫地脫下自己半濕的軍裝,輕輕蓋在她的身上,“我們等阿尼亞他們上來,一起合圍敵人!”

“他們快過來了。一旦沼澤裡的阿尼亞和瓦洛佳被發現,必死無疑。”蘇珊揪起他的衣領,語氣不容拒絕,“聽著,鮑裡斯·馬爾林,不想死的話就配合我!我討厭瞻前顧後的男人!”

我喜歡此刻勇敢果決的蘇珊!

鮑裡斯盯著蘇珊的眼睛,我知道他應該發現了什麼,但還是選擇忍住心裡的疑惑,配合她解決眼前的危機。

蘇珊再次向沼澤那邊打燈語,阿尼亞他們已經在收集漂浮的枯樹爛葉做隱蔽區域了。

此刻,鮑裡斯抱著蘇珊脫下來的衣服也藏匿了起來。

兩分鐘後,兩名德國士兵緩緩走來,他們手持武器,舉著槍一步一步小心靠近,其中一人手中緊緊握著一把衝鋒槍。

“Wer bist du(你是誰)?”

黑暗之中,月色之下,危險的沼澤區驀然出現一位身著單裙的姑娘。她的身影在朦朧的光影裡顯得格外出挑,宛如一朵綻放於暗夜的幽曇,在死神的鐮刀極具媚惑。

兩名德國士兵的目光瞬間被其牢牢吸引,雙眸圓睜,滿是驚豔之態。

“Was machst du hier(你在這裡做什麼)?”其中一名士兵大聲喝問,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蘇珊輕抬下頜,迎著清冷的月光緩緩走近,仿若一隻墜入凡塵的精靈,自幽曇翩然盛開,腳踩汙濁纖塵不染。

她雙手交疊於胸前,微微側轉精致的臉頰,在羞澀中眉目傳情,水波瀲灩:“Ich bin verloren(我迷路了).”

少女伸出纏滿繃帶的手,指尖微微上挑,帶著幾分試探緩緩靠近那兩名士兵。

他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目光中掠過一絲猶疑,然終是被月色下的朦朧蠱惑,戒備之心漸次鬆解:“Lass uns dir helfen, du wundersch?ne Elfenfrau(讓我們來幫助你,美麗的精靈小姐)!”

獵人滿意地靠了上去,雙手緩緩捧起他的臉,柔弱地環上獵物的脖頸,猛然發力一擰,順勢借力騰空,飛起一腳踹向另一名士兵。

好哇塞的美人計!

鮑裡斯也從暗處衝了出來,找準時機一槍擊殺。

“嘖,沒意思。”蘇珊不屑地甩開懷中被擰斷脖頸的士兵,從他的身上摸出一把獵刀,順勢朝心臟猛紮下去。

“德國人的刀,工藝倒是精良。”她抽出獵刀,在屍體的衣角隨意蹭了幾下,“弱小的獵物,實在是沒意思。”

目光轉向鮑裡斯,見他正專注於從屍體上剝取衣物,而後將一件乾爽的大衣輕柔地披在自己肩頭,又仔細圍上圍巾,“夜裡寒氣重,你的軍裝濕透了,不能再穿。”

“嗯。”姑娘收起獵刀,裹緊大衣。

此時,阿尼亞與瓦洛佳也終於上了岸。鮑裡斯又扒下另一具帶血的大衣,遞給阿尼亞換上。

“鞋子你們穿吧。”看著凍得瑟瑟發抖的瓦洛佳,姑娘也不好意思再占據乾爽的軍靴。

蘇珊沒意見,自顧自地繼續扒屍體換衣服。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身上那股徹骨的寒意,隻是她極為隱忍,臉上神情始終冷漠如一。

換好軍靴後,鮑裡斯收繳了屍體身上的衝鋒槍與子彈鏈,其餘物資則留給了阿尼亞他們。

按照準尉同誌的計劃繼續擴散搜索,當兩組人分開有一定距離以後,臭小子終於問出了心裡的疑惑:“你是蘇珊?”

藥效尚未消退,蘇珊並未否認自己的身份。我暫時無法現身,隻能乾等著交接時刻到來。

“露緹娜……還在嗎?她還會回來嗎?”鮑裡斯聲音顫抖,充滿了緊張與不安。

蘇珊微微抬眸,冰冷的目光在鮑裡斯臉上短暫停留,隨後緩緩開口:“放心,她還在。我們隻是暫時交接了,藥效一過就能換回來了。”

“……藥效?”

“她沒和你說?”

我聽出了蘇珊的興奮,有惡作劇的味道。

鮑裡斯的眉頭皺得更緊,焦急地追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為什麼會出現?露緹娜是不是發生意外了!”

“都是一模一樣的臉,你好像更不喜歡我?”蘇珊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鮑裡斯,我才是這具身體的主人。露緹娜,不過是我衍生出來的第二人格!”

……媽的!我就知道蘇珊會玩這一出!

【“你不要亂說!”我在反抗,在掙紮,“蘇珊,這個遊戲不好玩!”】

“不……露緹娜是真實存在的!”鮑裡斯忍不住大聲駁訴。

“可笑!”蘇珊的聲音冷了幾分,“你所認識的露緹娜,不過是我意識分裂的產物,是我在無法承受創傷時創造出的幻影。”

鮑裡斯向前逼近一步,他的目光緊緊鎖住蘇珊,“我不管你怎麼說,我實實在在擁有過和露緹娜並肩作戰的日子,她的勇敢、她的善良,我都真切地感受過。她不是幻影,不是你口中可以隨意抹去的存在。”

蘇珊冷笑一聲,迎上他銳利的目光:“那又如何?她如果消失了,你真的要殺了我?你能殺得了我嗎?”

她笑得自信,又更加肆意張狂,周身渲染上一層鷙戾的肅殺之氣,“鮑裡斯,我喜歡玩弄人心,濫殺無辜。在我眼中,你們不過是兩類螻蟻:一類能為我帶來些許樂趣,一類則無聊透頂。露緹娜算是前者,隻可惜,竟喜歡上了你這般無趣的人。”

【“行了,你不要再嚇他了!”直到現在,我才能肯定蘇珊是在唬人。涅斯托爾說得對,旦凡能拔槍,蘇珊絕不會廢話。她現在這個樣子,就是閒死了在找樂子。】

“你什麼意思?”鮑裡斯握緊了拳頭,眸色染上陰霾,暗下幾分。

“她讓我不要再嚇你了。”蘇珊突然乖巧了起來。

“……什麼?”

“露緹娜心裡在罵我,說我惡趣味,是個瘋子。”

這句話正解。

“她讓你放心,藥效過後會換回來的。”

她果然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小夥子微微鬆了口氣,“你們居然能清醒地共存?露緹娜還說了什麼?”

“說你很可愛。”

這倒沒錯。

他的耳尖紅了起來,“還、還有嗎?”

“還說你和以前一樣容易害羞,忍不住想逗弄幾下。”

確實。

“她還說,等戰爭結束以後一定要上了你。”

“?!”

“你應該還是個雛吧?有過幾個女朋友?”

鮑裡斯的臉漲得通紅,“……我,我沒有女朋友。”

“前女友呢?”

“也、也沒有!”

“很好,是個小處男。露緹娜說她很高興,等以後有時間了就把你吃掉。”

“!!!”

鮑裡斯捂著臉,整個人像是受到極大的驚嚇,腳步踉蹌地向後退了老遠。

啊啊啊!!!

可惡的蘇珊!我和你拚了!!!

·

藥效仍在,蘇珊有一搭沒一搭和鮑裡斯攀談,從興趣愛好聊到理想中的女友類型,又談及日後想要定居何處、何時舉辦婚禮、生育幾個孩子等等,可謂事無巨細,還美其名曰是替我詢問,活脫脫像極了舍不得女兒出嫁的丈母娘。

前幾個話題倒也罷了,可那“生幾個孩子”是該問的嗎!

舌頭都沒伸一起,還不到這一步好不!(幽怨)

蘇珊對此嗤之以鼻:“露緹娜,就照你這磨蹭的速度,奧列格怕都能娶到塔蒂亞娜了!”

好家夥,連發小也一塊兒吐槽了。

【“行了,就此打住!”我實在不願去思忖那遙不可及的未來,但是……“蘇珊,你有沒有想過,此刻我是寄住在你的身體裡。”】

蘇珊卻神色淡然地回應:“彆怕,如果你們在滾床單,我一定假裝沒看見。生孩子的時候要是覺得痛苦了,我來替你!”

就差頒給她一個“感動蘇聯好閨蜜”了!

“你們又在聊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題?”短短十幾分鐘,鮑裡斯已經習慣了蘇珊和我的隔空對話。

蘇珊瞥他一眼,一本正經胡說八道:“露緹娜在想和你滾床單生孩子的事。”

鮑裡斯無語,臉上的表情尷尬又無奈。

“她還說你是膽小鬼,明明早就對自己動心,卻不敢表白。”

某人已不為所動了。

“哼哼,看來我猜對了!”

“蘇珊同誌,我們還在執行任務,請嚴肅……”

“噓——”

就在我以為蘇珊還要絮絮叨叨之際,她卻突然收口,腳步悄然放緩,警惕地凝視著遠處不知何時出現的黑影,沉聲道:“至少有四個人。”

鮑裡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握緊了手中的武器,“是敵人?”他低聲問道。

蘇珊沒有回答,隻是貓著腰,敏捷地朝著旁邊的掩體移動。鮑裡斯跟在她的後麵,兩人的身影很快便隱匿在陰影之中。

夜,靜悄悄的;月頭偏西,月色朦朧,影影綽綽。

他們靜靜地觀察著那幾個原地晃悠的黑影,等待足個擊破的機會。

又過了一會兒,敵人還是沒有分頭行動的跡象,蘇珊再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裡,對鮑裡斯打手語:我去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槍聲一響,立刻用衝鋒槍掃射。

【“蘇珊,冷靜點,他們有四個人呢!”我表示反對。】

她沒有回應,顯然是個樂於冒險的戰士。

鮑裡斯已然見識過蘇珊的能力,故而不再質疑她的決定,反倒打起手語示意她小心。

沒人能阻止蘇珊的決定,任何敵人在絕對的實力麵前,都不堪一擊!

她小心翼翼地繞到敵人前方,借著月光將槍口對準其中一名敵人,“可惜不是狙擊槍。”她瞄準了對方的心臟,輕聲呢喃。

砰!

獵殺時刻!

緊隨而來的是鮑裡斯的衝鋒槍掃射。

敵人被突然襲擊打得措手不及,但很快也反應過來,開始還擊。

子彈在身邊呼嘯而過,蘇珊強勢突擊,和鮑裡斯相互配合,沒幾分鐘就乾掉了眼前的敵人。

她拔出獵刀,照舊往屍體上補刀,卻不想其中一人身下壓著一枚手雷,引信已經拔開。

蘇珊臉色驟變,來不及多想,隻能以最快的速度往後撲去——轟!

巨大的爆炸聲響徹暗夜,掀起滾滾濃煙和塵土。【我們】被爆炸的氣浪掀翻在地,腦袋嗡嗡作響。

耳鳴聲——什麼也聽不見。

蘇珊失去了意識,而我則半死不活地舉起沾滿血的手,努力往外爬。

汗水混著血水順著臉頰流下,眼睛被刺激得生疼。每爬一步,都感覺身體像被千鈞重擔壓著,喉嚨裡翻湧出一股腥甜。

絕望之中,有人握住了我冰冷的手。

是鮑裡斯,他當時離得稍遠一些,受的傷沒我嚴重。

“蘇珊!蘇珊!”他急切呼喚著,一點點將我拽出滿是爛泥和血肉的彈坑,“沒事的沒事的,撐住,我馬上給你包紮!”

“咳咳……”我咳出了一口血,強忍住惡心虛虛開口,“我……我是露緹娜……”

我們交接了。

“露……露緹娜!”鮑裡斯又驚又喜,“太好了!露緹娜,你回來了!你還活著!”

“我的腿……”我感覺自己全身上下都無法動彈,但最要命的還是右腿上鑽心的疼痛,比起這個,其他磕磕碰碰的外傷都不算什麼。

鮑裡斯聞言,趕忙查看我的右腿,臉色瞬間變得凝重。

“彆擔心,露緹娜,我會想辦法救你的。”他說著,迅速扯下自己的衣服碎片,準備為我簡單地包紮止血。

“等……等一下!打開我隨身攜帶的急救包……快……”我強忍著痛楚說道。

鮑裡斯趕緊照做,手忙腳亂地打開急救包,熟練地為我處理傷口,一邊包紮一邊安慰我,“露緹娜,你再堅持一下,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我疼得幾近昏厥,然而意識卻愈發清醒,感官被無限放大,死亡如同洶湧翻滾的海浪襲卷而來,“鮑裡斯……我……我害怕……”

“彆怕,露緹娜,有我在!”他的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一道傳來的,還有阿尼亞急切的呼喚:“露緹娜!露緹娜!天呐,我就知道剛才的爆炸聲和你們有關!露緹娜,撐住!”

真的是阿尼亞,沒有幻聽,“鮑裡斯,露緹娜需要接受治療!”她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鮑裡斯點頭,準備背起我,“輕點,疼……”我又忍不住呻吟。

“你們要原路返回嗎?你和露緹娜不可能再穿越沼澤地了!”阿尼亞道。

“疼……鮑裡斯,疼,好疼……”或許藥效還沒退,交接回來後的我現在意識非常清醒,不得不承受巨大的痛苦。

“對不起,露緹娜。”鮑裡斯咬著牙,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疼……嗚嗚嗚……”

我想回家,我想媽媽了!

嗚嗚嗚……為什麼要有戰爭!我為什麼要承受這一切!

我想回家!

我要回家!

“你們……誰的身上有嗎啡?”鮑裡斯的聲音低沉而壓抑。

“抱歉。”

“也不知道戈爾布諾夫準尉那邊怎麼樣了……阿尼亞,你們一直跟在我們的附近嗎?”

“對。”

疼疼疼!

我以前學馬被摔也沒這麼疼啊!

“鮑裡斯……嗚嗚嗚……你幫你打暈了吧!”我實在是受不了。

阿尼亞繞到身後,給了我一個手刀,結果意識仍舊清醒的我更加難受了!

“我打算去找遊擊隊。會讓站那邊沒有足夠的藥品,這裡離巴捷茨基火車站也不近,隻能在附近找一下,看看能不能遇上遊擊隊。”鮑裡斯打定了主意,“阿尼亞,我和露緹娜已經擊殺了六名敵人,剩下的就靠你們了。”

“你們放心。”阿尼亞摸摸我灰撲撲的臉,輕聲安慰,“露緹娜,你會沒事的。”

我抬眼,想對她露出一個微笑,卻被額頭上的血模糊了視線,隻能依稀看見一輪紅月,月光下的一切都呈現出可怖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