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在黎明之前(1 / 1)

寒風刺骨,透過衣物的縫隙直鑽骨髓,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手中的槍在夜色中泛著冰冷的金屬光澤,沉甸甸的,有一種彆樣的安全感。

突然,前方透出一絲微光,眾人立刻警覺起來。戈爾布諾夫準尉抬起手臂,示意隊伍停下,保持安靜。

片刻,微光沒有進一步的動靜。準尉壓低聲音說道:“娜佳、阿尼亞,你們過去看一下。”

被點名的女兵領命,小心翼翼地向微光的方向摸索而去。

沒一會兒,一聲“布穀”傳來,微光開始有規律地閃爍,明滅不定,長短不一,時隱時現。

是姑娘們傳來的摩斯碼:【速來】。

戈爾布諾夫準尉帶領我們悄悄接近,前來彙合的娜佳將我們帶到一個小山洞附近。靠近光源後,我們才看清楚阿尼亞的槍口下正蜷縮著一位狀態不佳的德國士兵。

“準尉同誌,我們搜查過了,這裡隻有他一個人。”娜佳報告。

阿尼亞補充:“這家夥受傷了,在發燒,所以沒有察覺我們靠近。不清楚他是和同伴走散了,還是這裡隻有他一個人。長官,我建議解決掉他。”

戈爾布諾夫準尉目光沉沉,沒有立刻同意。

“等一下,我會德語。”我舉手,看向虛弱的德國士兵,“準尉,讓我和他溝通。”

準尉同誌點頭,“去吧。”

我收起槍,示意阿尼亞把槍口移開,然後靠近對方,半蹲下身與他平視:

“Guten Tag, meine Namen ist Lutina(你好,我叫露緹娜).”

“Ha、Hans……”他睜開眼睛,汙濁的臉上藏著一雙清澈的碧色眸子,“咳咳,我、我叫漢斯……這裡……是哪裡?”

“漢斯,你還記得自己在執行任務嗎?”

“任務……?”士兵的思緒已經混亂了,“我……咳咳,我應該在家裡……妹妹的生日,參加……”

“不,你來到了蘇聯。”

“……蘇聯?”

“對。”我注視著他,捕捉對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你在執行任務,然後被我們俘虜了。”

漢斯怔忡,抬手,用力砸了幾下腦袋,“我、我想起來了……這裡是巴捷茨基……我……”他盯著我,“你的德語很流利……你真的是蘇聯人?”

我點頭。蘇珊是。

“不許動!”見對方有所動作,阿尼亞重新把槍口抵在敵人的脖子後麵,“安靜點,該死的侵略者!”

漢斯舉起雙手,全身發顫,“她……她要殺了我嗎?”

“她隻是讓你彆動。”我道。

“露緹娜,不要和他閒聊。”戈爾布諾夫準尉看出我還沒有進入正題,便插話提醒,“問問他為什麼一個人,其他人都去哪裡了。”

我真沒在閒聊,隻是為了讓漢斯放鬆警惕才溫聲細語的,“那麼,漢斯先生,不要緊張。我能問一下,這裡為什麼隻有你一個人嗎?”

漢斯把頭扭一邊去,沒回話。

阿尼亞:“老實點,把頭轉回去!”

我如實翻譯:“把頭轉回來,不然她會擰斷你的脖子。”

漢斯抖得更厲害了,但還是乖乖聽話,重新和我對上視線。

很好,“你發燒了,所以隻能停留在這裡……你是在等你的同伴?”我隨意大膽推測,試圖詐出他的話。

對方臉上的訝然一閃而過。

嗯,方向對了。

我繼續推測:“你們停留的時間並不長,看你還有意識,你的同伴應該才離開沒多久。”

“他還會回來的。”我語氣篤定。

他垂下腦袋,假裝沒聽見。

“他很在乎你。”

“……”

“你們不僅僅是認識,也可能是兄弟。”

“……”

“不是兄弟,難道是情人?”

漢斯猛然抬頭,瞪著我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忍住了。

這個反應,足夠了。

我站起身,切換回俄語對戈爾布諾夫準尉道:“報告,這名士兵叫漢斯,應該是和隊伍走散了。和他同行的還有一名士兵,他們剛到這邊不久,另一個離開的家夥還會回來的。”

準尉同誌點頭,立刻下命令:“所有人向外擴散,注意隱蔽。阿尼亞,你和露緹娜就近藏好。對了,把這家夥打暈。”

阿尼亞一槍托下去,把昏厥的漢斯拖到洞口邊,靠在石壁上撐起他癱軟的身體。

我伸手探了探漢斯的額頭,滾燙的體溫實屬不正常。

“露緹娜,該隱蔽了。”一旁的阿尼亞提醒。

“哦,好。”我收起泛濫的同情心,把那雙清澈的眸子從腦袋裡劃開,跟在阿尼亞身後藏了起來。

我們屏息凝神,靜靜地等待著,耳朵緊貼於寒冷的地麵,不放過任何微小的動靜。

“哢吱——”

枯枝折斷的聲音。

隨後,黑夜裡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道模糊身影跌跌撞撞闖入視野。

阿尼亞和我迅速交換一個眼神,目光緊緊鎖定前方。對,再靠近點,馬上就進入準尉的包圍圈了。

但就在這個時候,影子猛然頓住了腳步。

“Hans?Hans, alles in Ordnung(漢斯?漢斯,你沒事吧)?”對方突然喊話。

四下一片死寂,無人回應。

他緩緩俯身,似是要將懷中物什輕輕放下,然後……跑了!這家夥居然跑了!!!

其他人見狀,立刻現身去追。

我摁住阿尼亞前傾探身的衝動,沉聲道:“等等,我們守著,讓準尉他們去追!”

“萬一……”她猶豫。

我拉住她的手,堅定道:“相信我們的隊友!”

砰!

黑暗幽深處,一聲槍響乍起。

但僅有這一聲槍響,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動靜。

半晌過去,有道黑影悄然靠近。

他隱匿於黑暗之中,與夜色完美融合,耐心蟄伏了許久,確認周遭沒有絲毫危險後,才匆匆朝著洞邊快步趕來。

“Hans, alles in Ordnung(漢斯,你沒事吧)?”他一邊念叨著,一邊急切地抱起昏厥過去的漢斯,“Oh!Du Arme(可憐的家夥)!”

就在他背起漢斯轉身欲撤之時,阿尼亞瞅準時機,突然衝出去,舉起槍托直擊腦袋。

那人一個趔趄,卻依然死死抱住漢斯不鬆手。

藏在樹後的鮑裡斯也現身而出,衝過來壓製住對方,抬腳朝膝彎踢去。

“撲通”一聲,漢斯滾落一旁。

我連忙跑過去抓住漢斯的衣服,阻止他繼續滾下深坡。

這時,準尉帶著其他人趕了回來。阿尼亞拿出麻繩,迅速捆住被鮑裡斯壓在身下的敵人。

細心的娜佳跑過來,招呼一名士兵一起把我和漢斯從斜坡的邊緣拉了回來。

簡單收拾一番,相互確認了一下彼此的情況。而我們聽到的那聲突兀的槍響,是戈爾布諾夫準尉開的。

他解釋道:“我當場擊斃了想要逃跑的家夥。”

現在,隊伍裡還剩十人。

“準尉同誌,這兩個家夥怎麼處置?”阿尼亞的槍口對準了一直在掙紮的那名德軍,看軍裝和肩上的軍銜,二等兵,應該是德國國防軍某支步兵′□□出的偵察兵。

準尉朝我看過來,“露緹娜,你去審問他們,務必問出來他們的任務目的。”

我點頭,調整一下表情,故技重施坐在二等兵先生的對麵,切換德語扯出一個甜美的微笑:“晚上好。先生,我叫露緹娜。我認識你的朋友,他叫漢斯,正發著高燒。”

對方愣了一下,“你在德國生活過?”頓了頓,把臉彆到一邊,“算了,我們沒什麼好談的。”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卡利裡。”

“好的,卡利裡,我覺得我們可以談一下。”我看一眼旁邊昏迷不醒的漢斯,“他應該是你的好兄弟吧?被我們俘虜時漢斯已經意識混亂了,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出賣你。”

“我知道你很好奇我們怎麼會在這裡設伏,巧了嘛,我是一名微表情解讀專家,是我從漢斯的表情裡讀出了你的存在。”

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

“好的,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仔細觀察他身上的穿著打扮,阿赫瑪托娃說過狙擊手擅長觀察,“你和漢斯沒有立刻返回營地的原因有二:一是漢斯發高燒,你不能丟下他不管,二是你們和隊伍走散了。”

卡利裡的眼皮子跳了一下,嗤笑:“我們是走散了,但我留下了特殊標誌,他們很快就會趕過來。”

“準尉同誌,確實有一支德軍小隊突破了進來。”我切回俄語報告。

戈爾布諾夫準尉滿意地點頭,“露緹娜,繼續。”

我重新看向卡利裡,歪歪腦袋,維持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親愛的卡利裡,你的隊友們不會回來了。剛才我在說話時你的眼皮子跳了一下,這證明你對‘隊伍’這個詞很在意。為什麼在意呢,因為你知道他們不會回來了,但又要裝裝樣子。”

他的眼皮子沒再跳,卻再次發出一聲嗤笑:“露緹娜小姐,你們微表情解讀專家都是如此自信麼?”

“大膽假設,小心求證。”

“那麼,您可以接著大膽假設,但接下來我不會再多說一個字,也不會再多回應你一個表情。”

“好的,卡利裡先生。”

我繼續觀察他,上手翻了翻他們的軍裝,“阿尼亞,他們身上還搜出了什麼?”

阿尼亞把東西擺到我麵前:“兩支步槍,三排彈夾,一隻手雷彈,兩塊壓縮餅乾,半塊巧克力,一把芬蘭獵刀,一隻水壺……”她擰開軍用鋁壺聞了聞,“是水。”

我拿起步槍看兩眼,Kar98k毛瑟步槍,一次能容納5發子彈……各自還剩兩發。

這是損耗後剩下的物資,所以是來的路上乾過一架,然後才和隊伍走散的?

“你們來之前遇上了遊擊隊的伏擊。”我繼續用德語道,“這點物資,根本不夠打持久戰,你知道隻有速戰速決才有生存的希望……但反過來說,或許你們是報著必死的心態?”

最後一句話我不敢肯定。

“漢斯發著高燒,沒有藥,即使你的小隊救出你們,漢斯也撐不到回去的時候。”我很冷靜地為他分析當下情況,“卡利裡先生,我這裡有藥,阿司匹林。”

他不為所動。

“投降吧,被俘虜並不可恥。與我們相比,缺時間的一定是漢斯。”我看一眼旁邊氣息奄奄的士兵,“沒有你的幫助,我們最多是走彎路而已,到最後一樣能抓住你們的偵察小隊。但如果不投降,你會徹底失去漢斯。”

我方對這支德軍小隊一無所知,冒然行動的後果不可預測。而這個時候,隻有攻心為上。

當然,我也不想讓漢斯死掉。他看起來實在是太年輕了,眸子裡的清澈難以讓人忘懷。

卡利裡沉默一會兒,第三次發出嗤笑:“露緹娜小姐,不得不承認,您確實有這樣的自信。”

“你要投降了?”

“對。但是,你們必須先給漢斯喂藥。”

“好。”

我從口袋裡掏出阿司匹林,給準尉他們講了一下卡利裡的要求,卻立刻遭到其他人的反對。

“如果他騙你怎麼辦?”娜佳問。

鮑裡斯也不太讚同,“你的藥很珍貴,露緹娜。”

藥是阿芙樂爾在庫爾斯克那會兒給的,我一直沒有動,就是為了以防萬一,想把它用在關鍵之處。

“長官,您的意見?”我看向戈爾布諾夫準尉。

他反問我:“你認為呢?”

“賭一把。”我抱起身體燒得滾燙的漢斯,把兩枚藥片塞進他的嘴裡,灌下一大口水,“我確信漢斯就是他的弱點。”

卡利裡長歎一口氣:“我們是第38軍的一支二十人小隊,主要任務是負責炸毀巴捷茨基路段的鐵路,破壞你們的機動運輸。像我們這樣的小隊一共有三支,分彆到往不同方向執行任務。你推斷的沒錯,途中我們確實遭遇了遊擊隊的伏擊,我和漢斯也因此和大家走散了。”

“你們還剩多少人?”

“我不知道確定的數字,除了我和漢斯,至少還剩十個人。”

“武器彈藥的配置呢?”

“和我的差不多,但有三把衝鋒槍,我們就是靠著這個突圍的。”

我把他的話原封不動翻譯出來,戈爾布諾夫準尉略微沉思一會兒,道:“問他其他小隊的任務目標。”

“我不知道。”卡利裡搖頭,“他們和我們的目標應該是一致的,往北邊去了。”

“你們要用什麼炸毀鐵路?”

“地雷或炸藥。”

“展開說說。”

“我們的長官擔心炸藥可能受潮,會削弱威力,於是另外安排了壓發地雷。這些東西分彆裝在喬納斯和提姆的身上,喬納斯是我們小隊的隊長。”

至此,交待完畢。

戈爾布諾夫準尉沉默了一陣子,對著娜佳和另外一名男兵道:“你們兩個把他們押回去關著,之後一起留守吧。”

“長官,一個人就行了。”娜佳不太讚同,“我們的人本來就少,再走兩個……”

“不,娜佳,你聽我說,我需要你回去後立刻讓亞曆山大去給雅羅斯拉夫傳遞信息,”準尉眉頭緊鎖,“我擔心那邊沒有察覺,所以要靠你了。”

二人領命,拿著東西把人押走。

“露緹娜小姐,”卡利裡背著漢斯,一左一右跟著兩名士兵。他停住走向黑暗的腳步,回過頭平靜地看著我,“你們……不會殺了我們吧?”

“不會。”我說,“隻要你們不逃跑,不再傷害我們的同胞。”

·

現在是2月4日淩晨零點十五分,我們還有八個人。

按照卡利裡所言,對方至少十個人,外加三把衝鋒槍,我們之間的劣勢可謂一目了然。

雖無人明說,但眾人的士氣已然低落幾分——能衝破遊擊隊伏擊,絕非等閒之輩!

“同誌們,剛才的話大家都聽到了吧?我們和敵人的差距不小,即便他們遭遇了遊擊隊的伏擊,卻還是來到了這裡,要破壞我們的鐵路。”

戈爾布諾夫準尉拍了兩下帽子,象征性地整理一下衣領,雙手負後站在我們的麵前。

“同誌們,作為一名蘇聯武裝力量軍人,我時刻準備著保衛我的祖國,為人民、為蘇維埃獻出生命!這是我們的使命,是我們對這片土地和人民的莊嚴承諾。敵人或許強大,但我們的信念堅如磐石。想想盧加前線仍在浴血奮戰的紅軍戰士,我們怎能退縮?我們又有什麼理由退縮!”

夜色濃重,隱去了他凝重的麵容,唯獨留下一雙深邃的眼睛,在月光的暈染下熾熱無比。

“同誌們,我們身後的土地,是無數同胞賴以生存的家園,那裡有我們的親人、朋友,有我們熱愛的一切。哪怕隻剩一口氣,我們也要讓敵人知道,侵犯蘇聯的代價是慘重的!”

準尉的聲音低沉有力,如同明亮的火炬驅散了心頭的陰霾,刹那燃起眾人內心深處潛藏的戰鬥意誌。

“現在,檢查你們的武器,我們繼續前進,把敵人找出來,一一消滅!”

眾人敬禮,緊接著迅速檢查起各自的武器彈藥,而後安靜佇立,等待長官的下一個命令。

『叮~』

熟悉的聲音再度於耳邊響起。

【她】說:“我們交換吧。”

『叮~』

聲音消失了。

“露緹娜?露緹娜?”戈爾布諾夫準尉連喚我幾聲,“你和鮑裡斯搭檔。”

“……哦。”我下意識地掏了掏耳朵,確認並無怪異聲音再次傳來,“那個,準尉同誌,實在抱歉,我剛剛沒聽見。”

身旁的鮑裡斯簡單複述一遍長官的命令,兩兩一組,擴散搜索,相互間的距離需把控得當,確保兩組能夠實現快速聯絡。

“同誌們,還有任何疑問嗎?”準尉環顧眾人,目光特意在我身上停留片刻。

眾人搖頭。

在一切確認無誤後,隊伍有序散開。

阿尼亞和一名叫瓦洛佳的士兵組隊,這家夥的名字有點耳熟……哦,對了,就是那個被當成逃兵的偷酒賊,他們這一組和我們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離開林子,土地驟然變得泥濘濕滑,腳下淤泥惡臭濃烈,令人幾欲作嘔。

“已經進入沼澤地了,穿越這片沼澤,我們能提前到達開闊地帶。”鮑裡斯把手電筒交給我,折下一段樹枝當拐杖,順便抓緊我的手提醒,“露緹娜,當心腳下。”

微弱的手電筒光在漆黑的沼澤地中費力地開辟出一小片光亮的區域,周圍儘是深不可測的黑暗。

霧氣在沼澤上方緩緩升騰,如幽靈的紗幔絲絲縷縷纏繞,模糊了視線,讓遠處的景物若隱若現。

阿尼亞和瓦洛佳也跟了過來,就在身後,隔著有點遠,我們之間靠燈語交流。

手電筒的光線隻能照亮前幾步的距離,大家小心前行。

空中偶爾傳出幾聲怪叫,不斷挑弄高度緊張的精神。

離岸邊還有一段距離,可我已經沒有任何力氣。

惡臭的泥水,淹沒了我的下半身。

『叮~』

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她】仍在說:“我們交換吧。”

『叮~』

我抬起疲倦的腦袋,看了看天空,今晚的月亮好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