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表白(1 / 1)

我們甩開了亞曆山大和小伊萬,相伴坐在指揮室外的台階上,盯著黑漆漆的夜空傾聽彼此的心跳,感受方寸間的共鳴。

這是暴風雨前的平靜。

“害怕嗎?”我問。

他嘴角微微上揚,扯出一抹笑意,反問我:“露緹娜,這話該我問你才是。你,害怕嗎?”

“不知道。”我下意識搖了搖頭,心底莫名湧起一股難以名狀的興奮,興許是蘇珊帶來的影響——說實話,我自己也不確定,“我沒想過自己會來到這個時代,並且在這一個多月裡擁有如此豐富的經曆。特彆是……見到你,解開了少年時期的困擾。”

“是什麼?”

“你是誰——哈,對,就是你的身份。”

他又笑了,眸中似有微光閃爍:“現在呢,還困擾嗎?”

“還好,”我聳肩,沒心沒肺回答,“夢境是奇特的,夢裡出現的人通常是經過自己想象加工出來的‘完美角色’,隻有接觸了現實才深有體會。”

“哦?”鮑裡斯眉梢輕挑,目光沉下幾分,夾雜些許探究,“你是對現實的我不滿意嗎?”

“呃……人無完人嘛,哈哈。”我有點心虛地彆過腦袋,天曉得鮑裡斯成為我夢境的素材以後,有多麼的完美無缺,就像是程序裡“0”和“1”塑造出來的嚴謹代碼。

“露緹娜,看著我。”他雙手輕輕扳正我的身子,迫使我與他對視,沉沉的眸子翻湧出藏不住的失落,“你……喜歡哪個我?”

我對他這個問題感到奇怪:“怎麼了?”

“請回答我。”

“非要說出來嗎?”

“對。”

雖然,但是……宣之於口,這可難倒我了。

“你在猶豫,露緹娜。”他眸中的失落愈發濃鬱,昏黃的探照燈打在臉上,那落寞像是老舊機器裡被棄置的螺絲,周身鏽跡斑斑,滿是歲月的斑駁。

“那你呢,阿芙樂爾和我——”我狡黠一笑,聰明人可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轉移話題堪稱絕佳的擋箭牌。

年輕的士兵想都沒想,脫口而出:“你。”

意料中的回答,“那阿芙樂爾呢?”

“我喜歡阿芙樂爾,”等一下,這句話沒有意料到,“但是露緹娜,我對阿芙樂爾的喜歡隻是純粹的喜歡,就、就像……”他很認真地在解釋,“就像你喜歡小伊萬一樣,就是這種喜歡。”

呃,我被他的打比方逗笑,“好吧,我確實也喜歡小伊萬。不過,鮑裡斯,你能告訴我當初在庫爾斯克向阿芙樂爾表白的原因嗎?”

這一問,像是戳中了臭小子的軟肋,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手腳無處安放,忸忸怩怩半天才憋出一句:“阿芙樂爾她……她的笑容就像一束光。”

“哦?”我湊近他,盯著他的眼睛,我們在咫尺之遙間呼吸糾纏,“太抽象了,展開說說。”

他沒有後退,隻是不敢與我對上視線,“我、我在出任務的路上,閒暇之餘會看一些雜誌,能接觸到最多的是《共青團真理報》和《勞動報》,而阿芙樂爾一些關於戰場上女兵的采訪故事常常會發表在《共青團真理報》上,時間久了我就對她印象深刻。”

“後來小隊來到庫爾斯基區,我沒想到能在後方醫院見到阿芙樂爾……她是一位美麗溫宛的東方姑娘,眼睛很好看,能彈奏許多樂器……她簡直就是美好品質和讚美的代名詞,像是繆斯,笑容更像是一束光。”

“而我在那束光裡,看到了美好的希望。”

鮑裡斯的眼睛又重新亮了起來,不是因為愛情,而是因為想起了美好的事物。

人類,都向往著美好事物,如光一般癡迷,似飛蛾撲火,不願放棄。

我能理解,就像自己夢裡塑造出的完美鮑裡斯。

心湖被撥弄,蕩起層層漣漪。懷揣熾熱情感的青年,眉眼間滿是繾綣溫柔,仿若春日暖陽讓人忍不住靠近。

於是,我靠近了他,在他冰涼的唇畔落下一個短促的吻,“鮑裡斯,這就是我的答案。從一開始,我就直白地說了出來。”

鮑裡斯微微一怔,目光緩緩落回我身上,視線灼灼,又輕輕抬手,握住我的手腕,溫熱的掌心熨燙著我的肌膚,“抱歉,我一直無法相信……奧列格少尉看向塔蒂亞娜少尉時,即便小心翼翼,眼睛裡卻仍藏不住對愛人的溫柔。”

須臾,他低歎一聲,“露緹娜,我愛上了你。在你與頭狼對峙的那一刻,一眼我便墜入你的魅力,毫無保留、也不曾摻雜半分悔意地愛上了你。”

“你是一陣風,突如其來,吹進我心裡每個角落,把往昔的安穩、如今的悸動全攪在了一塊兒。”

他的手又慢慢下滑動幾寸,覆上我的掌心,與我纏滿繃帶的手指交合,緊緊扣在一起,“抱歉,可能有點唐突,但我害怕……露緹娜,我不想餘生都被遺憾齧噬。”

“你要寫遺書嗎?”

“我會寫給你的。”

戰場,不容膽怯,每一次都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我也是。”

夜風吹拂,發絲輕舞。

我反握住他的手,仰頭淺笑:“鮑裡斯,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了未來。”

我的目的,始終是回家,回到媽媽的身邊。

他嘴角噙著一抹笑,目光如炬,毫不猶豫道:“那我便在未來等你。即使我垂垂老矣,也要再見上你一麵。”

七十九年的漫長歲月,豈是如此輕易地被一個諾言困住?

我沒有糾結“很久以後”的習慣,珍惜眼前才重要,“不過,鮑裡斯,你多大啦?”

“26歲。”聲音清朗,帶著年輕人獨有的朝氣,“露緹娜,我還年輕著呢。”

是啊,26歲的鮑裡斯,風華正茂……26歲……【“鮑裡斯·馬爾林,26歲,蘇聯上士,擔任運輸員兼通訊員,犧牲於……”】

高塔管理員流光說過的話,不知不覺間清晰起來:“……犧牲於盧加解放戰役。很抱歉,月光小姐,他從未到過列寧格勒。”

從未到過列寧格勒,卻被困在了聖彼得堡?

不,重點是他會死。

他死於26歲,犧牲在了解放列寧格勒前夕。

腦袋,有點疼啊。

心裡空蕩蕩的,好想哭。

“露緹娜?你……流淚了。為什麼?怎麼了?”

他心急如焚,見我毫無回應,一把將我攬入懷中,寬厚手掌一下下輕拍我的後背,語無倫次地安慰:“沒事的,沒事的。露緹娜,我是孤兒,父親戰死在十月革命,母親生下我後,兩歲時也離我而去。我一直是孤獨的,一直都是一個人,習慣了,真的習慣了……所以七十九年,並不漫長。”

笨拙的安慰,更是令人動容。我不想談論他的死亡,可是我真的有點難過……

我能改變曆史嗎——不,我能改變他的死亡嗎?

“笨蛋!鮑裡斯,你真的是學文學的嗎,為什麼不發揮一下專業特長,情話都不會說!”

我把淚水全部往這小子的軍裝上抹,恨鐵不成鋼地在他的後背捶幾下,側臉貼緊他胸膛,聽那強而有力的心跳,活生生的年輕人,“亞曆山大和護士小姐分彆時,還引用了普希金的《致凱恩》呢!”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躍,

心中的一切又重新蘇醒,

有了傾心的人,

有了詩的靈感,

有了生命,

有了眼淚,

也有了愛情。”】

這是後半段詩,再見到凱恩時,希望自黑暗冉冉升起。

“你喜歡普希金?”鮑裡斯緊緊抱住我,卻不知道我因何而難過,“他是一個浪漫主義者,也是一位勇敢的反抗者。他用語言把人們的心靈燃亮,如同太陽般耀眼。”

“嗯,《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記不清是小學還是初中時學的這首詩了,隻記得它和《致凱恩》一樣,都誕生於普希金被幽禁的日子裡。那時候年少懵懂,從不曾花心思去了解詩作背後的故事,可就是莫名被它深深吸引,一直記到了現在。

冥冥之中,它陪伴我度過了艱難的歲月,直到我開始讀懂它,於是也喜歡上了他。

“我喜歡普希金。不過說來挺慚愧,我能記全的也就寥寥幾首詩罷了。”我仰頭,看著他說道。

“那麼……露緹娜,你好些了嗎?”鮑裡斯微微鬆開懷抱,低頭看著我,用帶著俄式腔調的英文緩緩念道:

“【兩手相挽,凝眸相視:

這樣開始了我們心的紀錄。

沒有超越現實的神秘,

沒有對不可能的事物的強求,

沒有藏在魅力背後的陰影,

也沒有在黑暗深處的摸索。

你我之間的這種愛情,

單純如歌曲。】”

重音顫舌的發音,能聽懂,也很深情,但說不上優美。

我拋開心裡的難過,輕輕笑出了聲:“這是哪位大文豪的詩歌,真美麗。”

鮑裡斯如實回答:“是印度泰戈爾《園丁集》裡的一首詩,我大學選修英語時,在圖書館偶然翻到的英譯版。”

他突然止住話語,原本平穩均勻的呼吸陡然變得沉重起來,那湛藍的眸子中漸漸燃起熾熱的火焰,緩緩地朝著我靠近。先是在我的額頭輕輕印下一個吻,緊接著吻上我的眉眼,而後一路向下滑落,掠過我的鼻梁,最終停留在我柔軟的唇上,輕輕地摩挲著,隨後伸出舌頭輕輕撬開我的齒關……

“咳,咳咳——”

身後指揮室的門冷不防敞開,戈爾布諾夫準尉象征性地咳嗽了幾聲,“抱歉打擾了,我親愛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我已經儘可能給你們留出甜蜜的私人時光了,但是,隻剩最後五分鐘,暫且把你們的濃情蜜意放一放吧。”

我們急忙分開,都羞澀地轉過頭去,沉默不語。

善解人意的準尉側身繞過我們,抬手看一眼手表,利落地吩咐:“鮑裡斯,去敲響集結令。”

鮑裡斯起身敬禮,快步離開。

我也忙站起身,拍落身上浮灰,正色問道:“長官,名單上剩下的人要怎麼安排?”

這時,波利娜已領著姑娘們率先集合,整齊排成一列,靜靜等候指示。

“露緹娜,你先歸隊。”戈爾布諾夫準尉目光掃向我,待我入列站定,才開口:“波利娜同誌,留守期間,我賦予你最大權限,但凡出現任何危及最終勝利的行徑,一律當場絞殺!”

寥寥數語,重如千鈞,往後一切後果,皆由準尉一力承擔。

“是!”

不多時,鮑裡斯押著篩選出的九名逃兵現身。經過一日休憩,他們身上傷勢尚在可控範圍,不至於拖累行動。

準尉同誌逐一給他們配發步槍、足額子彈,又遞上幾顆果腹的土豆,隻是沒給手雷,想來是有所顧慮。

隨後,四人被編入雅羅斯拉夫的小組,餘下五人則由準尉親自接管。

一切準備就緒,每組十一人的兩支隊伍迅速整隊出發。

雅羅斯拉夫帶隊向巴捷茨基火車站方向巡邏,而戈爾布諾夫準尉則帶領我們朝索利齊方向巡邏。

黑夜如墨,不見半縷光亮,林子四周死一般沉寂,唯有腳下沙沙作響。

我們一行十一人,由戈爾布諾夫準尉在前引領,我和鮑裡斯在後壓陣,就這般一步一步朝著鐵路的方向行進。

·

“這片黑夜,是吞噬生機的惡獸。在仰望月光的同時,不要忘記當心腳下的沼澤地。”心底傳來一句提醒。

“我覺得你很有趣。”【她】的笑聲在耳畔縈繞,“親愛的朱麗葉,我們交接吧——”

『叮~』

驀地,一道幽光一閃而過。

在黑暗中,我以上帝視角見到了混沌之下黑白分隔的夢境。

【她】身著一襲白袍,隱匿於黑色之間;而我則身著一襲黑袍,矗立於一片亮白之上。

【我們】彼此凝視,恰似太極陰陽,相互依存,卻又界線分明,各守一方。

【她】微微側頭,半張臉隱沒在陰影之中,露出一抹陰沉的笑:“當心腳下沼澤地……”

『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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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裡斯抓緊我的手,提醒:“露緹娜,當心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