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太住在池子西邊的院落,遠離人來人往的大廳,是個幽靜的好地方。紀棠走上石橋,並不急著去看王老太太,看了會兒橋下穿梭在水草裡麵的幾尾紅鯉,在心裡過了一遍要說的話,才幾步跳下石階,往西南走了幾丈,又穿過一道拱門,便看見王老太太院牆上掛著的一架子金銀花。
金銀花要到五六月分才開,如今隻能看見滿藤翠色,綠汪汪的一片,在陰沉的天氣裡也沒了生機。紀棠抬頭看天,烏雲朵朵,低低沉沉,又快下雨了。
邊上就是薑曉芙住的地方,黑色的大門緊緊閉合,可見主人並不在家。想到那一件事情,紀棠的眸色一頓,刹那之間,回憶掠過了薑曉芙,落到玄鈺身上,玄鈺常常會笑,或是討好、或是嫵媚、或是陰毒……
就像她不知道紀棠的真實身份,紀棠對玄鈺的過去也沒有很深的了解。隻知道她誅心的手段相當厲害,且十分細心耐心,公私分明,你對她的好,她自會找機會報答,對她不好,她也會一筆一筆記下,過個幾十年也要報回去。
玄鈺對付起得罪過她的人,專門挑他們心裡最大的軟肋下手。而對於一個女子來說,沒了命也不能丟了清白。
紀棠眸色一沉,抬腳跨過紅色門檻,步入中庭,空氣裡飄來一陣黏膩的香氣,抬眼看去,在廊下靠著窗口的地方,幾朵紅豔如血的碩大玫瑰綴枝頭。
先前日子裡,隻能看見雪白的梨花、淡粉的桃花,顏色再深一些的就是海棠,最是明亮的也不過是油菜花,可它隻能遠遠看,離得近了都是嗡嗡的蜜蜂。紀棠最喜絢麗,乍一看見豔麗的玫瑰,心下生喜,不由加快步伐,想要賞玩花朵,還未到廊下,看門的小丫頭已打起布簾子,側身請她進去,“二小姐可算是回來了,老太太天天念叨你呢!”
紀棠朝她含笑點頭,而後便微微斂容,正了正頭發衣裳,徐徐走入屋內。就見熏香嫋嫋,一看原來是從案台上一個青銅蟾蜍香爐裡溢來的。這香味正是剛才在庭院裡聞到的不屬於自然花草的濃烈氣味。紀棠被嗆得皺起眉頭,可又不敢用帕子捂住鼻子,隻能暗暗叫苦。
王老太太背靠在一對紫紅紋壽的枕頭,斜歪在軟榻上,身上蓋了條輕薄的毛毯,兩眼微闔,下首處,一個眉眼嬌嬌的丫鬟正跪在地上給她捶腿。
見紀棠來,王老太太對她伸出手,“什麼時候到的啊?”
“一炷香之前。”紀棠走到她身邊,半拉住王老太太皮肉鬆泛的五指,順勢坐在軟蹋上。
“難為你有心,一回來就知道看我這個老婆子。”王老太太汙濁的眼睛將紀棠打量一圈,又捏了捏她的手,“老話說的果然不錯,美人都是要靠衣裳襯的,你這孩子平素不聲不響,穿著也樸素,今日一打扮,倒很不錯。”
紀棠微微一笑。
“手上也多了層肉,在沈家過得很不錯啊。”
“沈夫人對我很好。”
王老太太鬆開紀棠的手,眼尾皺紋笑成了上中下三道直線,“她喜歡你自然是好,不過最關緊的還是叔燁有多喜歡你。”
軟榻正中支著一個四方小幾,用藍蝶白瓷盤擺了一紅一綠兩種點心。王老太太指了指,要紀棠拿起來吃。
紀棠隨意一瞟,拿起離自己最近荷葉狀的綠色點心。吃了一口,原來是用艾葉汁和了糯米麵再包了鹹蛋黃的青團,她在沈家吃過不少,一直都十分喜歡。外麵的皮軟糯彈牙,帶著艾葉的特殊香氣,微微苦了些,裡麵的淡黃鹹鮮,沙沙冒油。紀棠怕裡麵的汁水滋出來,忙用手捂住嘴,三來兩口就吃了個乾淨。
王老太太讓一旁站著的丫鬟給她拿了個白色糕點,那丫頭知道她習慣,利落地將糕點從中掰成兩截,隻喂王老太太吃裡麵紅色餡料。
王老太太隻吃了一口,就搖了搖頭,那丫鬟便掏出絲帕為她擦嘴。
王老太太讓紀棠也嘗嘗,“這裡麵包的是玫瑰花瓣和汁子,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膩人,一口尚可,再多晚飯就不能吃了。”
紀棠拿了一塊玫瑰糕,“外麵中種了好些盆玫瑰,開得很好,這糕點就是用那些花做的吧。”
王老太太瞧了兩眼窗外,在小幾上敲了敲,“現在這個季節玫瑰還沒有開呢,曉芙最喜歡這種帶刺的花,時飛這個孩子為了討她開心,就去百裡外的溫泉山莊運回來這些花朵。曉芙說太多,她院子裡放不下,就給各處送了些。你要是喜歡,屋外那幾盆就讓人搬到你屋子裡吧。人一老,心就淡了,喜歡不起這些妖妖調調的東西。”
紀棠臉上笑意淡去。
王老太太歎了口氣,“曉芙那孩子也是可憐,若一切都好好的,她又哪裡要費這些心思?”
紀棠拿糕點的手一頓。
王老太太看在眼裡,笑了一笑,“你還年輕,沒經過多少事情,自然看不出來什麼,我卻知道她這是心裡頭慌啊,就是要靠時家給的小恩小惠,來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顯擺,怕我們看輕了她。”
“是嗎?”
“其實按著我的想法,她就該嫁給那個顏料商人,那人年歲是大了些,家底卻比時家殷實,要說嫁給他,說到底還算得上是完璧之身。”
紀棠咬了一口糕,“那個男人這麼快就放出來了?”
王老太太盤弄著手裡的白玉念珠,說道:“他和時家交好,自家也有些勢力。家裡人找找關係,花了幾百兩銀子,讓他在縣大牢裡麵待了幾天,做做樣子罷了。”
“果然如此。”
“你以為還能怎樣?把他抓起殺了嗎?”
紀棠笑,“我知道不能的。”
王老太太道:“這事情不大不小,我們本來還打算派人去京城和她父母說,是曉芙自己哭著求你父親說不要去,官官相護的道理,她父母原比我們這些平頭百姓更清楚。”
“她不讓去?”因為驚訝,紀棠說話的音量不覺提高,反應過來,忙低頭吃糕。喜歡不喜歡也許重要,但比起活下去,就一點不重要了。紀棠在心裡默念起這句話,直覺得薑曉芙家裡有些奇怪。
王老太太道:“我本以為曉芙這個丫頭比你和姝婉都要聰明,看錯人嘍。”她含笑看著紀棠,一臉慈祥與讚許:“最後還是你是個明白人。”
紀棠拍拍手,拿出手絹抹乾淨嘴巴,始終回避著王老太太炯炯目光,對於她評判人的標準不置一詞,轉而又說道薑曉芙,“她到底是可惜了些。”
王老太太笑道:“先前嫁給時飛那是委屈她,可如今,她還能去時家做正妻,已經是她的造化了。”她笑對紀棠,“說到底她隻是個外人,要是好了,也未必會幫助孫家,要是不好,我們隨便幫幫就是了。倒是你,芳慧,你和叔燁的事情才是要緊大事。和沈家的事情要什麼時候才能定下來?”
她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一向不看重,眼下隻是輕笑,“自然全看長輩們的意思。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裡,您老人家過得怎麼樣?”
王老太太指了指跪著錘腿的丫頭,“一變天就骨頭酸疼,沒有她們錘著揉著,地都下不來的,更彆提走路了。”
“可有找郎中看看?開點藥吃一吃,或許就能緩和了。”
“藥不離口,可還是沒什麼用處。都是老毛病了,索性就這幾年光景能過,稀裡糊塗的,眼一閉,眼一睜,就過去了。”王老太太說的話豁達坦然,麵色卻十分悲戚。
紀棠道:“哪裡就到了這步田地呢?天氣好的時候,多出去走走,曬曬太陽,養好了筋骨,還要陪著孫子玩呢。”
王老太太麵色一喜,笑道:“這可算是最令高興的事情了。你小娘也算是大功一件。”
說話間已經到了掌燈時分,丫鬟點了蠟燭插到燭台裡,在外麵罩上淡黃色的紗罩,屋子裡變得黃橙橙的,王老太太滿臉的皺紋模糊在昏暗的光影裡,看上去更加慈祥。
外麵起了一陣風,淅淅瀝瀝下起雨。
紀棠起身,說要回去把東西收拾收拾,王老太太笑道:“不著急,我們買來仆人是乾什麼的?事情由他們做就好了。你東西都在我院子的側房裡,以後便和我一起住,我們祖孫兩個也是個伴兒。”她揚了揚臉,丫頭又把紀棠扶在軟榻上。
帶著泥土氣息的風吹了進來,紀棠原本適應屋內熏香的鼻子又能嗅到氣味。苦不堪言,低頭欲哭無淚之際,忽然聽見外麵大門開合的聲音。
透過窗欞,隻見一茜色雲紋衣裙的女子自雨中款款走來,她細白纖纖的手裡,舉著一把水墨油紙傘,微斜的傘沿未能阻擋風雨,卻遮住了女子的眉眼。傘頂淌下來的水珠,不像來自天上,而像來自傘畫裡的山水,連帶著她這個人,都好似不是出自紅塵之中。衣袂飄飄,娉婷嫋娜,此刻,她便是天地間唯一的姝麗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