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看醫(1 / 1)

柳枝冒綠,桃樹吐蕊,正是春日好風光。

明梧看著踢石子的妹妹,心知她又沒將自己的話聽進耳朵裡,眉頭微擰,加重音量:“千蘭,你懂了嗎?”

置若罔聞,玄鈺好像有意要氣一氣明梧,她腳下使力,把不遠處的一粒小石頭踢了起來,石子在空中滑出一道曲線,待它落到了草叢中,玄鈺才徐徐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明梧咬了咬牙,重複之前的話,苦口婆心道:“你彆總和芳慧一起……”

“是不是乾擾到你了?”玄鈺打斷明梧的話,她舉起手裡的桃花枝,“哥,要是一直走得很久,用不了多久,你們就會彼此厭惡的,所以我這是在幫你啊。你看這花好不好看?借花獻佛,一會兒見了芳慧姐姐我就說是你折來送她的。”

明梧看她存心打岔,怒氣更甚,忍了忍,還是耐著性子和她道:“你和芳慧玩兒沒什麼,但也要騰出時間陪陪娘,這次因為你她可傷壞了心……”

“哥,我覺得娘心裡還是高興的。”她又一次打斷了明梧的話。

明梧有些詫異,“有你這個小混蛋,娘能高興什麼?”

玄鈺把桃花拋到路旁,“還能因為什麼?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的不是我唄!”嘻嘻一笑後,玄鈺把臉湊近明梧,問他:“哥,你心裡是因為我毫發無傷高興多一些呢?還是看芳慧姐姐傷了手臂而難過多一些?”

明梧一拍玄鈺腦袋,想也沒想脫口而出:“我是憤怒最多,要沒有你多事,誰都不會受傷!娘更不會忙前忙後,身心憔悴!”

明梧仍然記得在驚叫聲中,他抬起頭,目光隨著那一抹粉紅從蒼翠的桂樹到低矮大的海桐,海桐一抖,隻聽“哢嚓”幾聲,些許枯黃的葉子落到泥土上,樹叢被壓彎了半截,紀棠大半個身子掛在上麵。

他三步並兩步急急奔向她,隻見她發髻鬆散,半邊頭發淩亂鋪在海桐上,慌亂間珠花不知落到何處,幾片桂葉、幾段敗枝插在發間,那張臉在嫩綠的葉子間更加慘白,額頭上被樹枝劃出的一道大口子裡正湧出殷紅的血。

紀棠疼得哭泣起來,痛苦之餘,又覺得在明梧麵前弄出這副樣子有些丟臉,便用指甲掐住手掌上的肉以痛止痛,用力時,左手還能勉強活動,右手一使勁,頓時痛得她抓心撓肝,冷汗直流,恨不得一劍把它剁了。紀棠強作鎮定之態,斷斷續續道:“我沒、什麼事,就是有、有點……”慘叫要從她的牙關闖出來,她咬住嘴唇又把它們趕回去。

血水、汗水、淚水混在一起,紀棠的臉上一塌糊塗。明梧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動動嘴唇,想像她安慰自己那樣說一句“沒什麼事”,可在此刻,他連看向她的勇氣都沒有,隻要一眼,他就會落下淚來。

原來,心早已讓眼前人拿捏住。

明梧右手臂穿過紀棠的脖頸,搭在她肩膀另一側,她肩上的衣物也被劃開,隻剩下一件淺色裡衣,他的手貼在上麵,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時,才稍稍安定些,喉結滾動,沙啞開口:“彆怕,我帶你……”左手橫過紀棠腰際,就要把她抱起來,細長的指間和他的聲音都在輕微亂顫。

“先彆動!”沈夫人按住明梧的手,語氣中透露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明梧先是疑惑與不解,後見雲琴把紀棠翻到膝蓋處的裙裾掀了回去,他的臉上登時像烙紅的鐵,接觸紀棠的手也僵硬了,他方才隻顧著看她的傷勢,竟忘了她此時未整衣衫,不宜見到男子。

雲琴手腳麻利地將紀棠的發從樹枝間速速理出來,實在纏繞得緊密的,她便使力將其扯斷,餘光瞅著明梧既窘迫又著急,勸他道:“不把這個弄淨,二小姐頭皮可有罪受了,更何況,你這樣胡亂帶她走,說不準讓她的骨頭錯位更加嚴重,傷上加傷。”

沈夫人把腰間庫房鑰匙解下給了荷書,要她取十兩銀子請東街正骨的林大夫來,看荷書大步跑開,她在後麵大聲叮囑:“一定要是那個白胡子的黑瘦老人,他要是讓他兒子來,你就說是沈同知家裡要事求他去的!”

明梧正怪自己莽撞無用,突然感覺肩膀被人捏了一下,手的主人正關切地看著他,“叔燁,關心則亂,你太著急了。去用清水洗洗臉,把金瘡藥拿過來。雲琴,你先彆忙活,快叫幾個力氣大的小丫頭來,一會兒有要緊的事情要她們做。”說完,沈夫人就來到紀棠身邊,看著她因苦痛而擠成一團的眉眼,強忍著眼眶中打轉的淚花,伸手慢慢分開粘在她傷口的發絲,在心裡默默念佛禱告。

明梧洗了把臉,才回過神來,暗罵自己一點忙都幫不上,真是蠢笨至極。

後續事情在沈夫人的打點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紀棠的傷口不算深,塗抹了藥膏很快就止住血。林大夫來後,讓人卸了一塊門板,邊撚胡須邊指導小香如何如何把紀棠放到板子上,小香抬前側,跟著林大夫一同前來的青年在後,二人把紀棠運到她住的房間,林大夫又原模原樣地告訴小香如何如何把傷者搬到床上。

紀棠靠著軟枕,方才沈夫人一直不讓她動,以至於她隻知道疼,卻不清楚傷得怎麼樣。這時候見右手臂粗了整整一圈,漏在外麵的手腫得好像發麵的紫薯饅頭,她倒吸一口涼氣,仿佛更痛了些,嘴裡小聲地哼哼唧唧。

明梧催促道:“林先生,快些施針吧。”

林先生瞪了明梧一眼,坐到床邊的椅子上,砸吧砸吧嘴,目光在屋子裡遛了一圈,就沒有了下文。

紀棠原先看他半臉痦子和花白胡須,以及氣定神閒的做派,心想他必是厲害的,如今瞧他渾濁眼瞳散發著的不在乎,慶幸還好是沈家,肯花銀子也有銀子可以給他。

那青年咳嗽一聲,捏了捏喉嚨,傲居道:“沈夫人沒聽人說過我師父現在出診的費用是四十兩銀子嗎?”

四十兩銀子宛如一聲驚雷落入紀棠耳中,她一時忘記痛疼,“啊”了一聲,叫道:“怎麼這麼貴?”

那青年轉過頭來,打量了紀棠一會兒,當她是沒見過世麵的卑賤妾室,不屑地翻了個白眼,把一通“地租、藥材漲價”等大道理省去,隻冷笑道:“我師父的手藝就值這個價!沒銀子,看什麼病啊!”

沈夫人給了紀棠一個微笑,要她放下心,而後道:“四十兩而已,隻要她無事,我們一定重重酬謝二位。”

青年一笑,緩緩道:“我師父顧念和沈老爺的交情,你們家丫鬟也知道,她來後不久,趙府的少奶奶同樣差遣小廝來請了,人家可是帶了兩個元寶呢,我們少東家便說讓先去趙家,而後再來這裡,誰讓我師父是個顧念舊情的主兒,放著白白花花的銀子不拿,眼巴巴跑到你家來。”

紀棠見他姿態如此傲慢,心裡的怒火短暫地戰勝了外傷,似笑非笑道:“出診是四十兩,望聞問切各是多少啊?”

青年見紀棠一個小小妾室竟然上道,喜道:“診脈二十兩,餘下各需十兩。”

紀棠問:“紮針呢?”

青年道:“四十兩。”

紀棠又問:“接骨呢?”

青年笑答:“八十兩。”

紀棠再問:“藥方呢?”

“也是八十兩。”笑容在青年的臉上徹底蕩漾開,他笑眯眯地補充道:“藥方是藥方,藥材是藥材,你們也不要多跑,就在同濟館把藥抓了吧,一共便算是五百兩好了。”

“五百兩……”青年的每一話都好像石頭砸在沈夫人的心裡,本以為至多幾十兩銀子足夠,結果卻要這麼多啊,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她喃喃片刻,抬眸瞧見紀棠頭上的汗珠,不免羞愧起來,若是換了叔燁或千蘭,莫說是五百兩銀子就是五百兩黃金她也要拿出來,怎麼能到了芳慧這裡她就遲疑猶豫了呢?她搖搖頭,定住心神,道:“荷書,去取銀票給林先生。”

青年大喜,林大夫眼角的皺紋明顯了些,他微笑著站起身,眯起眼睛盯著紀棠的臉看,“臉上的傷八成要留疤。”

沈夫人急道:“那可怎麼好啊?”

紀棠忽道:“千蘭,我有些口渴。”

玄鈺端了杯茶喂紀棠喝,“娘,你有什麼好著急的?林先生是妙手回春的大神醫,他一定是有法子的。”她含笑看那青年,“這位大夫,我說的對嗎?”

青年心中一酥,麵色帶春。他初次到沈家,見這裡處處樸素,不像富貴奢華之所,便看輕了他們。後見沈夫人鬆鬆拿出五百兩銀子,可算明白為何十兩銀子能把自己師父請來。他彎下腰,看玄鈺一臉真誠笑意,心情大好,又想這次能大撈一筆,愈發高興,抬手就摸向玄鈺的頭頂。

待他的手觸及玄鈺發間的一瞬,身上如過電一般,密密麻麻的痛從胸部曼延到全身,自己這是被人捶了一拳,青年一手捂住胸口緩解酸痛,一手高高揚起要打玄鈺。沈夫人急撲過去,擋在了玄鈺和青年之間。青年的手腕已被明梧鉗固住,明梧狠狠瞪了他一眼,見那青年回過神來散去周身氣力,就一把將他的手甩開,警告他道:“這是沈家,不是你們醫館。”

青年心裡開始後怕,既怕自己腦熱真傷了沈家大小姐,又怕眼前女孩不知何處來的怪力。玄鈺臉上轉瞬即逝的壞笑恰合時宜地落在他一人眼裡,他瞪大眼睛,驚怖地望著她,不由往後退了半步,見玄鈺搖了搖茶杯,似有潑自己的苗頭,正要閃身躲避,突感喉頭湧上一些東西,忙蹲下身,哇哇吐出一灘酸汁。

玄鈺邊哭邊道:“你是什麼東西,敢對我動手動腳?”哭鬨質問間,那碗茶水不偏不倚淋到林大夫臉上。淡黃的茶湯從他溝壑縱橫的皮膚上緩緩滑落,他原本蓬鬆的胡須成了小小的一撮,像是老鼠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