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隻是溫暖的慰藉,看著很亮,其實不帶一點溫度,寒風依舊冰冷刺骨。
沈家和孫家隻隔三條街,路修得平整而又寬敞,因為快到正午,街上賣菜的商販大多散去。稀稀拉拉得隔半裡遠,才見一個小小的攤位,賣家也是上了年紀、頭發全白的老婦。即便她們時不時往菜葉上撒一點水,使它們看起來新鮮一些,仍然沒幾個人光顧,光顧了的駐足片刻,對菜葉挑挑揀揀一番,依然空手離開。
馬車行駛得很快,不久就到了孫家。三人下車,便被門口候著的管家迎進門內。走了一截路,劉夫人和薑曉芙迎麵而來。明梧見了,快步走過前去給劉夫人行禮問安。
劉夫人微笑著點頭:“你母親也好啊?”
明梧道:“家母一切安好。”
二人車軲轆話拉扯來拉車去,紀棠聽得乏味,偏過腦袋看假山上垂下的迎春花枝。
薑曉芙減緩腳步,漸漸退到了沈千蘭身邊,和她搭起話來。
紀棠的心思從水麵的波紋轉移到她們的對話上。隻聽薑曉芙問沈千蘭:“你的病好些了嗎?”
紀棠失望歎息,她本以為薑曉芙會說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情,結果和劉夫人一樣也是沒話找好話的寒暄。
沈千蘭一改常態,扯著嗓子道:“我病沒好!嚴重著呢!”然後,她捂住胸口,猛烈咳嗽起來。
紀棠忍不住笑了起來,對薑曉芙道:“你快離沈小姐遠一些吧,一會兒她把肺咳出來,要說是你拍的了!”
薑曉芙放下正要為沈千蘭拍背順氣的手,露出一個不自在的笑。
她身後的丫頭拉著她往後退了幾步,和沈千蘭隔出距離,以防她的口水濺到薑曉芙的衣裙上,這丫頭道:“既然沈小姐身體未愈,就不要出門了,免得加重病情。”
沈千蘭聞言,眼圈一紅,立即流出兩滴淚來,她跑到明梧身邊,拉住他的手。喊道:“哥,她們趕我回去!我們回去吧,人家都開口了,再待下去肯定會被罵得更難聽!我們可不當不知情識趣的人!現在就回家去!”說著,就拉著明梧往回走。
明梧定住腳步,正要責罵沈千蘭胡鬨,低頭瞥見她流淚的麵頰,責怪的話咽下了肚子,目光中流露出關切,他接過小香遞來的手絹,彎腰抹去沈千蘭的淚痕,柔聲問:“你是怎麼了?這裡風大,小心一會吹皴了臉。”
沈千蘭指著薑曉芙,抽泣道:“她趕我回家!”
劉夫人此時也轉過身來,冷聲問薑曉芙是怎麼回事。
薑曉芙沒料到沈千蘭因為一句話就哭了起來,無措和迷蒙籠罩著她,她勉強扯出一個笑容,複述了剛發生的事情。最後她對沈千蘭道:“媛兒隻是在關心你的身體,沒有要趕你走的意思。”
明梧拉了拉沈千蘭的手,“千蘭,你自己會錯意思,眼下都解釋清楚,不要再哭鼻子了。”說完,他就拉著沈千蘭要往前麵走。
沈千蘭一把甩開明梧的手,站在原地,滿臉寒意地看著薑曉芙身後叫作媛兒的丫頭,一聲不吭。
媛兒隻覺得雙腿軟綿綿的,一下子跪在地上,爬到沈千蘭的腳邊,給沈千蘭磕了三個響頭,哭道:“沈小姐,奴婢不敢有你口中的意思。”
明梧眉頭微皺,“好了,你起來吧。”他對沈千蘭道:“小香也在,你再胡鬨,我就讓她把你帶回家。”
劉夫人來到明梧身邊,笑道:“是那個丫頭說話沒輕沒重,嚇到了千蘭。”她對跟在人群最後的管家婆子道:“兩個月不要給媛兒工錢,讓她長長記性!”而後,攜了沈千蘭的手,轉過身去。
媛兒哭成了一個淚人,她怕哭聲引來更大的責罰,於是抬起右手,用食指緊緊抵住鼻孔,隻用嘴巴呼吸,以此止住抽泣聲。
薑曉芙暗中拉了拉她的左手,媛兒抬起頭,十分委屈地看了她一眼,隨後就把手抽回了。
紀棠注意到沈千蘭斜著身體,帶笑看向自己,那副樣子好像在求她表揚似的。紀棠眸光閃動,抿起嘴唇,把視線轉向了媛兒。
之前,紀棠等人都踩在草地上行走,雪才融化不久,草還沒長起來,媛兒剛剛跪下過,膝部粘上了土屑,她隻顧著後怕與哭泣,忘記要拍打去,她的頭上也是如此。紀棠看了,指指自己臉上相同位置,提醒媛兒注意自己的額頭。
媛兒的眼神似乎落在紀棠的身上,但是對於她的行為卻沒有反應。
薑曉芙留意到她們這邊,拿出自己的手絹,塞到媛兒的手上,提醒她道:“擦擦臉吧。”她歎了口氣,也不知是對媛兒還是對她自己說道:“她今天不知道是怎麼了。”
紀棠看向沈千蘭,她好像很開心,步伐十分輕快。
不等紀棠叫住她問話,身後突然鑽出一個人來,原來是霜降。
霜降還穿著昨日的衣衫,她今日眉毛畫得不錯,可惜臉上的粉沒有敷均勻,左邊臉兒白,右邊臉兒更白。她拉住紀棠,兩人慢慢移動到人後。霜降指著一個湖藍背影,問紀棠:“那個是不是沈家少爺?”
紀棠道:“就是他。他邊上跟著那個是他妹妹,名字叫千蘭。”
霜降點頭:“我知道他們的名字,老太太已經交代過我。隻是為了不出岔子,我還要再向你確認一遍才放心。”
紀棠笑道:“你真謹慎。”
霜降歎道:“這裡不比桃仙鎮,我不敢不小心。”她壓低聲音,湊到紀棠耳邊,“我現在一睜開眼睛,就存著防備的心思,這裡不知道多少人都盯著我看呢,我要小心,千萬不能被他們拿住把柄。”
單薄的語言改變不了任何東西,紀棠心裡不知道如何寬慰霜降。她有意無意看著沈千蘭,知道能不能真幫到霜降什麼,全在於她了。
即便穿著厚厚的衣物,看沈千蘭的背影仍然能覺得她是個嬌弱的女孩,她的頭發並不是純黑色,裡麵摻雜著不少黃絲,在陽光的映照下,她的頭頂泛著一層薄薄的淡金的光暈。
沈千蘭好像是注意到背後有雙眼睛在看自己,她回過頭來,對紀棠調皮一笑,又轉過身去,繼續走路。
霜降來到紀棠身邊,笑問:“你和沈小姐也很熟嗎?”
紀棠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誠實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和她的關係如何。”
霜降挽住紀棠的臂膀,小聲道:“我覺得她有點兒不喜歡表小姐,她們之間是不是有過節呀?表小姐很好相處,她之前也是好心相問,不知怎麼就惹到了沈小姐。依我看,就是沈小姐存心給表小姐不快。”
紀棠道:“沈家家大業大,就她一個女兒,聽說她從小身體就不怎麼好,上麵的長輩難免要溺愛她一些,久而久之,她便不把旁人放在眼裡了。”
霜降點頭,“你說的有理。可憐表小姐平白無故被她作弄一頓。”
紀棠心想:也許並非沒有緣故。沈叔燁和孫姝婉薑曉芙的關係淺淡,她們出生優越又不需要沈夫人多加照拂,沈千蘭這個追求大人關注的女孩,自然對她們兩個沒什麼敵意。一夕之間,她卻態度大變,隻有一種原因——她也不在是原來的人了。
霜降又道:“還好,她挺喜歡你的。我看到她時不時對你笑呢。”
紀棠道;“被她一個小丫頭喜歡有什麼好的?”
霜降笑:“你彆說我俗氣,她要像我是個什麼都沒有的人,那麼喜歡你隻能給你無趣的日子添點樂子而已。可她是沈家小姐,這就不一樣了。”
紀棠笑問:“哪裡不一樣了?”
霜降擠了紀棠一下,說了句“明知故問”。然後又問:“大小姐是不是也喜歡沈少爺?”她掃了明梧的背影一眼。
紀棠問:“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霜降道:“昨日見大小姐,她沒戴耳環,頭發上也隻彆了個素銀簪子,今天她卻塗脂抹粉,嘴唇紅豔豔的,身上香氣逼人。夫人本要她一同出來迎接你們,她的臉登時就紅了,說什麼也不肯來。她不是羞於見沈少爺,難道是不好意思見你嗎?”她笑得有些曖昧,“你也是好好打扮了的,不比她差。”
紀棠的手撫摸起衣袖上的花紋,霜降也這樣做了,讚道:“真是好料子,又軟又滑,跟水似得。”她的眼裡充滿豔羨。
此情此景,紀棠忽然想到數百年前冬天的柳安街口,她初次見到徽息神女的時候。那時的她已經四五天沒有吃到一口飯了,身上高燒不退,穿著又臟又舊滿是補丁的衣服,背靠冰冷如鐵的牆壁,縮卷成一個小包,靜靜等著永久黑夜的到來。
她想,她不會再醒來了。
但,不知何時,眼前突然亮了起來,寒冷被驅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綿軟的溫暖,她好像突然回到了母親親手製作的紅布繈褓裡。
腦袋不再昏沉,眼前的光逐漸暗淡下去。她不願這奇妙的東西消失,抬手去抓,長長的指甲刺進手掌的皮肉裡,疼得她有幾分清醒,清醒地知道自己什麼都沒有抓住。
耳邊傳來一個清冽女聲,她張開眼睛,瞧見兩個像雲霧般輕盈的裙擺,一個是冰川一樣幽邃的藍,一個是煙柳一樣靜謐的綠。
那時她的神情和現在霜降臉上的沒有絲毫差彆,都是驚異中帶著羨慕,羨慕中藏著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