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霜降(1 / 1)

黑夜又要降臨。

紀棠跑了幾趟茅廁,還想要喝水頂餓,可是嗓子已經咽不下一滴水。她平躺在床上,人在餓的時候就容易胡思亂想,紀棠也是。她率先想到的是那對耳環。

明梧給的袋子裡怎麼會好端端冒出一隻耳環來?或許是劉夫人存心讓豆紅趁著混亂之際丟在地上,再說是袋子裡麵掉下來。那薑曉芙給的鐲子……

紀棠想著,外麵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最終停在她的門口。紀棠猜測是孫柯來看自己了。她沒有主動開門的意思,仍是原樣攤在床上,隻等門外那人推門而入。

半晌過去,無聲無息。

紀棠慢慢支起身,趿拉著鞋,來到門口,打開了門。

霜降拿著個食盒站在那裡,她被突然的開門聲一嚇,迅速抬起頭來,目光中帶著驚恐,像隻無助的小鹿。

紀棠麵色緩和,帶笑問道:“是不是嚇到你了?”

霜降搖頭道:“沒有沒有。”

紀棠又問:“來了怎麼不進來?”

霜降道:“我看裡麵很昏暗,以為二小姐睡下,怕打擾到你休息。”

紀棠將門大開,指著裡麵的掉漆的桌子和泛黃的竹椅,道:“我也想多點幾盞燈,可惜力不從心。”

霜降看著滿是蛛網的房梁以及狹小的空間,在心裡默默歎了一口氣。她安慰紀棠道:“老太太回來後,他們一定不敢再怠慢二小姐,我聽他說,老太太是很喜歡你的。”

紀棠聳聳肩,內心不認同霜降的話。王老太太先前肯為她說幾句話,不阻撓她和沈叔燁見麵,隻是因為孫姝婉和孫芳慧都是孫家的人,她們誰嫁入沈家,對孫家都是有利的。而孫姝婉和劉夫人更為親近,劉夫人娘家也是林州大族,王老太太怕她去了沈家更願幫助劉家而不是孫家,所以她最希望無所仰仗的孫芳慧能成功。

紀棠看她帶著食盒,心中就開始歡喜起來,問過裡麵真的是給自己帶的食物,臉上笑意更濃。她接過霜降挎在臂膀上的木頭食盒,將她迎進屋內。

霜降坐在椅子上,不好意思道:“裡麵隻是些剩菜剩飯,二小姐不要嫌棄才好。”

紀棠笑:“你能給我送出的我就萬分感激了。”她打開食盒,裡麵是是三個竹屜,第一層放了半條清蒸鱸魚和兩個醬燒鵝掌,第二層是一碟蒜苔炒肉和涼拌菠菜,第三層是一碗芋頭粥和兩個饅頭。紀棠把它們全擺在桌子上,越看越高興,她又謝了一次霜降,就拿起筷子大快朵頤起來。

霜降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看著紀棠進食。

紀棠吃了半飽,才覺得把霜降晾在一邊不是很合適,於是邊啃鵝掌邊問她,在自己走後,孫柯和劉夫人談了什麼。

霜降道:“他們因為我吵了一會兒,後來就是給我安排住處的事情。”

紀棠問:“你住在哪裡?”

霜降答:“我住在表小姐院子旁邊。”

紀棠點頭:“那是個好地方。冬天全天都能曬到太陽。”

霜降微笑:“我也覺得挺好的,總是個能住的地方。而且,”她頓了一頓,笑道:“我看距夫人和大小姐住的還遠些呢,就是離你這裡也遠了點兒。”

紀棠也笑,問:“你想離我住的近嗎?”

霜降點頭,臉上帶了惆悵的神色,“我看你覺得很親切,你像我的妹妹,不過我妹妹比你小,十八是她的生日,她過了生日也才隻有六歲。”她喃喃道:“可惜,今年不能陪她了。”

霜降打開了話匣子,和紀棠說起自己家裡的事情,“三姐五年前遠嫁到林州旁邊的河州人家當續弦,那男人後來發病沒了,我三姐就一個人守著一個孩子過日子。她男人葬禮上我大哥去了,回來說我三姐黑黑的,瘦得像柴火棍一樣。後來我們就再也沒見過麵。”她又提到自己二哥,道:“桃仙鎮上遊的河水決堤,把家裡房子衝垮了,二哥仗著水性好,在泥水裡來來往往撈自家東西,村裡人都求著他幫忙,他於是在水裡趟來趟去,沒了力氣還不知道上岸,最後抽筋溺死在了水裡。”

紀棠放下鵝掌,問:“你大哥呢?”

霜降苦笑,“如今全家都靠大哥養著,他肩頭上擔子重得很。我娘坐月子時還下地乾活,身子一直沒好過,生下小妹後,就隻剩下半條命。我爹勞作多年,腰早就直不起來,一到陰天就疼得厲害。大哥和嫂嫂又有三個孩子,都是張著嘴等吃飯的主。”

紀棠歎道:“那還真不容易。”

霜降道:“天底下哪有容易的事情呢?熬著熬著就過去了。”她見紀棠麵色憂鬱,捏捏她的肩膀,笑著安慰她:“二小姐心善,覺得我們苦,可我卻不覺得,這些事情在桃仙鎮算不了什麼,家家戶戶都有不容易的時候。我想桃仙鎮是這樣,林州是這樣,河州也是這樣,整個天下大概都是這樣。”

紀棠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

霜降道:“其實我家還算好的呢。”她把頭湊到紀棠耳側,對她道:“我把自己賣了十五兩銀子,我長這麼大,還從來沒賺這麼多錢呢。”

紀棠心中發酸。

霜降道:“其實柳柳樓的老板隻肯花十兩銀子買我,我鄰居家的姐姐在裡麵,和老板說好了,多給了五兩銀子。”

紀棠哽咽開口:“你真厲害。”

霜降聽了誇讚,笑得更加開心,但還是謙虛道:“是那個姐姐人好,願意照顧我。”她拉住紀棠的手,歡喜道:“如今就更好了,我來到你們家,不用受老板打罵,多出來的東西還可以貼補給大哥。夫人看著凶巴巴的,但隻要我不招惹她,定然就不會有事了。”

看著霜降天真的笑,紀棠更加痛心。

霜降見紀棠吃好,就起身收拾桌子上的東西。紀棠要和她一起整理,霜降攔住她道:“二小姐嬌貴,這些事我來就好。”

紀棠笑:“你給我送吃的,就是知道我在這裡飯都沒有的吃,這是哪門子嬌貴?”

二人將菜碟子碗筷收到竹屜,又將竹屜放進食盒。紀棠找出件舊衣,將桌子擦乾淨。

霜降道:“二小姐,我早上看到你的臉傷了,女孩兒家的臉最是損傷不得的。現在才處理已是有些晚了,不過有總比沒有好。”她從袖口拿出一個兩寸長的白瓶,道:“這是我從桃仙鎮帶來的活血化瘀的藥粉,我幫你抹上吧。”

紀棠謝過霜降好意,本要拿來自己塗抹。霜降卻堅持親自為她上藥。紀棠拗不過她,便隨她去了。霜降先用手帕沾了點水,用它給紀棠擦完麵頰後,輕輕吹乾她臉上的水跡,而後小心翼翼地為紀棠抹上藥粉。

紀棠謝過她,拉住的手讓她坐下。霜降撥弄著紀棠手腕上的串珠,問紀棠:“這個是福恩寺求的嗎?”

紀棠回憶一番,點了點頭。

霜降道:“聽說福恩寺最是靈驗,他們寺院開過光的手串什麼都能乾,像姑娘家求姻緣啊,婦人們求生兒子啊。”她笑了笑,“讀書人都去求中榜呢!”

紀棠看了看自己的手串,問道:“這麼靈驗嗎?”

霜降道:“求這個要花二十兩銀子,我可戴不起,但是戴的人那麼多,想來不會不靈。”她笑問紀棠,“二小姐求這個是為了什麼啊?”

紀棠道:“是彆人為我求來的。”

霜降眼睛亮晶晶的,問紀棠:“是你母親嗎?”

紀棠腦海裡浮現出沈夫人那張細長勻白的臉,搖頭道:“是一個好心的夫人。”

霜降笑道:“她待你真好。”

紀棠點點頭,一個念頭種在了她的心裡。

二人又閒話片刻,霜降起身說時候不早,需要回去了。

紀棠將她送到回廊,才往回走。

寒風又起,這次紀棠卻不覺得冷,她張開雙臂,讓風從她的身體肆意穿過。抬頭隻見星河璀璨,一盞紅色天燈劃過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