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小娘(1 / 1)

啪的一聲,柴門從外麵被人一推,重重合上,接著就是上鎖的聲音。豆紅和丁婆婆又譏諷了紀棠幾句,腳步漸遠。

正值冬日,又是深夜,外麵沒有蟲鳴,上元節的喧囂熱鬨也已落幕。雪又下來起來,此時極靜,可以聽見雪花簌簌落地聲。

紀棠沒去天庭的時候,她就討厭下雪,下雪意味著饑餓和寒冷,饑餓和寒冷會讓她死去。去了天庭再不為溫飽所愁之後,還是不喜歡。

冷風從殘破的窗子裡倒灌進來,紀棠的長襖忘在了薑曉芙房間,此時她冷得哆嗦,肚子也咕咕作響。她於是蹲在地上,環抱住膝蓋,縮成小小一團,借此保暖,膝蓋頂著胃,暫緩餓意。這個動作她很多年沒做過了,此時仍不覺生疏。原來一些東西不知不覺間已流淌在她的骨血裡,和她融為一體。

窗戶漸漸泛白,紀棠眼皮愈發沉重,眼前閃過幾幅昔日畫麵,她想逃離,卻陷入更深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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雞叫天明,強烈的光照打在紀棠臉上,她不情願地睜開眼,隻覺得眼皮腫脹,身上酸麻。

柴門讓人推開,走進來一個塌鼻梁黃袍男子,手裡拿著條棉被,後麵跟著個一身桃紅褶子裙的女子,男子身寬體胖,遮住了那女子的麵容。

紀棠正猜測他的身份,那人已經開口:“哎呀呀!芳慧啊,你一個人在這裡呆了一夜,有沒有凍著啊?”說著,就把棉被蓋在紀棠身上。

紀棠閉眼捏起眼窩,臉上被打的地方隱隱作痛。片刻之後,她睜眼細看那男子,他是蠟黃皮膚,左臉頰的黑痣上長了兩根毛,估摸著和年紀和劉夫人差不多大。紀棠略帶遲疑叫了聲“爹”。

那男子聞言大喜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真是受苦了啊!瞧瞧這小臉被打成什麼樣子了!”

紀棠摸著柴火堆正要起身,孫柯身後的女子上前扶住她的手臂。劣質的香粉和棉被的黴氣讓紀棠皺眉。挺直腰板後,她把肩上掛的棉被取下來,搭在了胳膊上。紀棠正想離那個女子遠一些,她卻將自己環在臂膀裡。

紀棠被嗆得打了個噴嚏,那女子忙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她,開口道:“二小姐,早上天冷,你穿的單薄,還是把被子披上吧,著涼就不好了。”

她說出的話軟綿綿的,就像懷春少女對情郎的愛語。紀棠既內疚方才嫌棄了她的味道,又被她手絹香氣熏到鼻頭發癢。她擺擺手,還是拒絕了她的好意,沒有接受手絹,而是道:“我並不覺得冷,隻是這裡灰塵大,進了鼻子裡,所以才打噴嚏。”

孫柯笑眯眯地看著那女子,道:“霜降,還叫什麼二小姐呀,你算是她小娘,叫她芳慧就成了。”

紀棠轉頭看著霜降,隻見她的圓臉上塗了一層厚厚的白粉,眉毛描得黑黑的,有些顯老,但那一雙眼睛卻是年輕,泛著稚嫩的光。紀棠突然問孫柯:“她多大歲數?”

孫柯哈哈大笑,“你個小丫頭問那麼多乾什麼?你隻知道她是你小娘就夠了。”他拍拍肩膀上的灰塵,“這裡多久沒打掃了,怎麼這樣臟?芳慧,我們出去說話。”

紀棠明顯感覺到搭在自己右臂上的手指僵硬了下。

路上,紀棠問:“爹,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孫柯答:“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今天早上才到家。”他撥開柳樹的黃枝,“我一回來就想帶著你小娘見你,去你屋裡沒見到人,一問才知道你又被你母親罰到柴房裡去了。”

霜降驚呼:“一夜都在柴房嗎?那個鬼地方怎麼能睡人?”

紀棠看著眼前的風景,回想起這是去劉夫人院子裡的路。

孫柯問:“你娘找的什麼莫須有的罪名罰你啊?”

紀棠道:“她們先是說我偷薑曉芙的家傳寶貝,後又說我偷了銀子和孫姝婉的耳環。”

霜降“呀”了一聲,氣憤道:“二小姐就兩隻手,怎麼偷來的三樣東西?”

紀棠聞言微微一笑。看霜降的眼睛,她猜測她隻有七歲,七歲無疑是個小孩子,她一向偏愛小孩子,所以此時不覺得霜降可笑,反而認為她有些可愛。

孫柯道:“你是個好孩子,絕不會做出偷盜的事情。”他壓低聲音:“更何況,你母親是個怎麼樣的人,我還是不知道的?她就是個母老虎,恨不得家裡所有人都聽她的話,一有什麼不如意就拿咱們撒氣。姝婉原也是個好孩子,這些年養在你母親身邊,好苗子可就不行嘍!學得和她娘一個尖酸模樣!”

霜降長長歎了口氣。

紀棠如遇知己,正要和孫科好好評判劉夫人一番,可惜已經到了劉夫人的院子。孫柯給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紀棠隻能無奈閉嘴,把嘴邊的話咽進肚子裡,三人走過石子小路,上了台階,邁過門檻,劉夫人坐在主位上,下首坐著孫姝婉。

劉夫人前日收到家書,得知孫柯要回來了,歡歡喜喜提前準備好酒菜盼著他到家,怎料他竟然還帶了一個女人回來。

孫姝婉起身,給孫柯行了個禮,就接著坐在了位置上。

孫柯笑道:“幾個月沒見,姝婉你又出落得漂亮了。”

孫姝婉點點頭,犀利的目光在霜降身上上上下下審視一遍,漫不經心問:“你從哪裡來的?”

霜降麵色一紅,怯懦開口道:“桃仙鎮的柳柳樓。”

孫姝婉皺眉:“那是什麼地方?”

霎時,霜降的麵頰像燒紅的大蝦。

劉夫人冷笑。

孫柯乾咳。

孫姝婉背後的蓮青小聲道:“小姐,你彆問了,反正不是什麼好地方就對了。”

孫姝婉明白過來,羞得滿麵通紅,啐了一口,帶著蓮青離開。

孫柯坐在原本孫姝婉的位置上,讓霜降和紀棠在自己身邊落座。他拉起霜降的手,問劉夫人道:“你看她模樣如何?”

劉夫人喝了口茶,“窯子裡出來的,你不嫌棄她臟?我還擔心她有病呢。”

霜降大窘,低下了頭,隻覺得眼眶發熱。

來了孫家,紀棠方知,這世上有太多無可奈何的事情,她拍拍霜降的手背,繼續保持沉默。

孫柯神色古怪地看了眼紀棠,“芳慧,我和你母親有些私房話要說,你個年輕姑娘不適合聽,你先出去會兒。”

紀棠本來欲走,但見霜降可憐兮兮地看著自己,紀棠還是坐了下來,道:“爹,你還沒有為我做主呢,我被冤枉的事情怎麼算?”

孫柯眉頭一擰,語氣強硬,一改之前和善樣子,“這件事以後再說!現在我要和你母親談正經事情,你先出去!”

紀棠無奈看著霜降,無聲地表示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霜降的眼裡留下兩行淚珠,暈開了臉上的粉,讓人看見她有些黃的真實的膚色。

紀棠出了劉夫人院子,霜降那雙苦楚又帶著祈求的眼睛在她心裡揮之不去,讓她覺得心疼,可無力改變的現實又讓她心煩。

陽光撕開雲層,照在積雪上,積雪反出的刺眼的光,讓人看什麼都暈暈晃晃,覺得蒙了層白色的紙,一切都是那樣不真實。

紀棠隻希望這一切都是假的才好,壓迫是假的、悲慘是假的、饑餓寒冷所有的不幸都是假的,可是這些苦痛往往比歡樂來得更加真實,更加猛烈。

天道向來不公,她十歲就知道這個道理。人,總是要靠自己活下去的。

紀棠回望了一眼劉夫人的住宅,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劉夫人和孫姝婉的房間挨在一起,共用一麵院牆,而孫芳慧的房間則在孫家的最西邊。

昨夜的雪下得不厚,薄薄的一層鋪在地上,日頭一出來,便開始慢慢化去。

霜後暖,雪後寒。紀棠加快腳步,往房間走。

薑曉芙從一棵老樹後麵蹦了出來,笑問紀棠抱著棉被要去哪裡。

紀棠此時心亂如麻,並不理會她,低下頭,快步走開。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她先到裡屋找了件短襖披上,結果發現也是一股餿味,她於是把棉襖和那條被子全掛在屋外的竹竿上,撿起一截斷樹枝,包上手絹,就拍打竹竿上的衣物。

乾完這一切,她回到床上,蓋上被子,合上了眼。

醒來時日頭已經西沉,她起身喝了口水,肚子又開始叫喚起來。

在孫柯不在家時,孫家吃飯分三桌,劉夫人同孫姝婉,王老太太同薑曉芙,紀棠則一個人等著廚房裡給自己送。或是午時,或是未時,可今日她來到平素放飯碗的地方,卻什麼都沒有發現。

紀棠將水全喝進肚子裡,然後去廚房找吃的。

到了廚房,隻見有個人蹲在地上,正在給雞拔毛;有個坐在椅子上擇大蔥;有個站在案板前刮魚鱗。灶膛裡燒著木柴,火燒得很旺,四處煙熏霧繚,飄著食物香氣。

紀棠更加難忍饑餓,她拉住一個紮著藍布圍裙洗菜婦人,問她哪裡有能吃的東西。

那婦人環顧了一圈,拿來個瓷碗,從鍋裡挖出兩勺米飯,給了紀棠,道:“菜要等一會兒才能好。”她指了一處角落,讓紀棠去坐在那裡吃。

紀棠揚起笑,拿起一旁的筷子正要進食,驀然伸出一隻肥大通紅的手來,一把將碗推在地上,大聲喝道:“王媽,老爺夫人不是交代過,三天不許給二小姐吃飯嗎?”

王媽結結巴巴辯解道:“我看二小姐臉兒煞白,就想給她點東西吃……”

管事婆子道:“你可憐她,誰可憐你!老爺夫人的話你都敢違抗,這差事你是不想當了是吧!”

紀棠看著地上的白飯,又看了王媽一臉的委屈,歎了一口氣,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