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棠覺得奇怪,不肯接受。二人拉扯再三,鐲子還是戴在了她的手上。
沒有了對未知的期待,回去的路比來時要短。二人一路無話,馬車搖搖晃晃,很快就到了孫家門口。紀棠坐在靠門的地方,率先跳下馬車。薑曉芙下車時,卻不小心崴了腳,倒在紀棠身上,薑曉芙紅著臉道:“勞煩你把我扶到房間去。”
紀棠頷首:“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才受你恩惠,乾活是應該的。”
薑曉芙微笑著給了麻臉小斯賞錢,就在紀棠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進孫家的門。七拐八繞,才來的自己住的地方。紀棠和一個長發小丫頭一同把她扶到床上。
紀棠身上出了層薄汗,於是解開外衣,搭在椅背上,她自己坐在了另外一張椅子上,看白瓷瓶裡的紅梅。
薑曉芙頭靠著床欄,手裡繞著手絹玩兒,她床頭矮幾上擺放了兩個燭台,蠟燭發出豆子大的光,另外放了個青銅香爐,造型是一隻臥著的小兔。
香爐裡升起細渺的煙,紀棠聞見梔子花味。對紀棠而言,梔子花的香太過濃烈,令她難受。推己及人,她好奇薑曉芙離得那樣近,有沒有反胃作嘔,於是投出目光要看她的臉色,影影綽綽,紀棠揉揉眼,仍看不清她的麵容,隻看見一張豔紅的嘴唇。
紀棠身上乍然起了涼意,她揉搓肩膀,卻覺出並不是身體上的冷,而是心裡的害怕。紀棠在怕薑曉芙,這間屋子是她的洞府,她是裡麵吃人的女妖。
小丫頭奉上了精致的糕點和茶水,放在紀棠身旁的桌子上。
薑曉芙道:“廚房自己做的山藥糕,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隨便嘗嘗吧。”
紀棠暗笑自己活了快千年,竟然會覺得一個不滿二十歲的女子可怕。她邊自嘲,邊拿了塊糕。
門外走進來一個頭發灰白的胖婦人,手裡端著一大盆熱水,弓著腰,快步走到床邊,對薑曉芙笑道:“小姐,快泡泡腳吧,我往裡麵放了藥酒,一會兒我再給你捏捏,免得明天起來腳疼。”說著,就把水盆放在薑曉芙的腳邊。
薑曉芙笑:“丁婆婆,客人還在這呢,當著彆人的麵洗腳,太不把人當會事了。”
丁婆婆覷了紀棠一眼,冷笑道:“二小姐,天晚了,你若實在要蹭吃蹭喝,明日再來也一樣。”
紀棠不緊不慢喝了半杯茶,又拿起一塊糕,邊吃邊道:“你們乾你們的,我吃飽了就走。”她這話存心膈應丁婆婆,另外也是因為肚內饑餓。今日晚飯十分敷衍,隻一碟鹹菜和碗薄粥,紀棠一掃而光,才覺得半飽。她在馬車上又吃了幾粒開胃的山楂,外加看花燈時不停走動。猛然歇息會兒,饑餓洶湧就像潮水一樣湧來。
丁婆婆從鼻孔裡哼出一個音來,輕蔑地瞥了紀棠一眼。
紀棠在孫家,認識的人一把手都能數過來,這裡麵就包括丁婆婆。聽說她是薑家管事婆子,她丈夫救過薑曉芙父親的命,薑父薑母很感激她,對她處處以禮相待,她看著薑曉芙長大,薑曉芙也與她親厚,於是,丁婆婆就覺得自己是薑家半個主子。
住在孫家後,丁婆婆見孫家院牆沒有薑家的修得高,蓋房子用的是紅磚而不是灰磚,這份傲氣更加水漲船高,先前隻看不起下人,現在連劉夫人那一幫人一並看不上了。除了薑曉芙,她對誰都是白眼冷笑,鮮少有人能看見她的黑眼珠子。眾人礙於薑曉芙是客,薑家又的確比孫家厲害,在丁婆婆麵前自覺矮了半截,對她尤其恭敬退讓。
一陣嘭嘭的敲門聲突然響起來,紀棠沒有防備,手一抖,半碗茶水撒在裙子上。
丁婆婆暗罵一聲,走過去打開房門,見站著的是劉夫人和豆紅。她沒好氣道:“小姐要睡下了,夫人有事,明天再來吧。”
紀棠暗道:我還當她和彆人一樣都是拜高踩低的,原來誰她都看不上啊。
豆紅邊笑,邊往丁婆婆的手裡放了一串錢,“聽門房說,二小姐回來後就來了表小姐這兒,夫人有要緊事情找她,表小姐要休息,就請丁婆婆把她帶出來吧。”
丁婆婆將錢收到上衣裡麵的口袋裡,臉上露出一些笑,語氣緩和許多,“早趕她走了,她不肯,死活賴在這裡不出去。”
紀棠歎道:她同彆人本是一樣的,有銀錢就是好啊。
薑曉芙起身道:“嬸娘,你彆聽丁婆婆胡說,天這樣早,我哪裡就睡了?快請進來吧。”
丁婆婆低頭立在一旁,劉夫人和豆紅跨過門檻走進屋內。
紀棠起身給劉夫人讓座,劉夫人隻冷冷地瞪了她一眼,不發一言,坐在了位置上。
薑曉芙給丁婆婆使了眼色,丁婆婆會意,快步走到櫃子邊,從櫃子搬出一個四四方方的箱子,然後從中取出一個細長瓶子遞給薑曉芙。
薑曉芙扯下上麵封口的棉布,捏起一柄金色小勺,挖出些許茶葉倒在乾淨的茶盞裡,小丫頭在裡麵添上燙水。片刻之後,薑曉芙將其送到劉夫人手上,笑道:“嬸娘找芳妹妹是乾什麼?”
劉夫人接了茶盞放到桌上,道:“茶水都是提神的東西,晚上喝了,不利於睡覺。”
丁婆婆道:“這是我家老爺從京城寄來的,信上說是宮裡賞下來的好東西。”
劉夫人眸子一閃,吃驚道:“宮裡賞的?”
丁婆婆說話的音量更大,“我家老爺親筆書信還能有假?”
劉夫人被她驕傲的姿態震懾住,她小心翼翼地捧起茶杯,呷了一口,慢慢咽進肚子裡,回味良久,讚道:“不愧是貴妃娘娘們喝的東西,就是比我們的好!”
丁婆婆道:“皇上喝的都是這種茶!”
劉夫人眼裡泛光,用力握住茶杯,生怕一個不慎,灑了幾滴瓊漿玉露。
紀棠砸吧砸吧嘴,也想嘗嘗人間九五至尊喝的茶。
薑曉芙笑道:“嬸娘覺得好在哪裡?”
劉夫人又喝了幾口,道:“喝起來淡淡的,沒咱們家的濃,卻香得很。”
薑曉芙笑容更加燦爛,“嬸娘既然喜歡,這一瓶全給你就是了,茶葉雖然珍貴,偏我不怎麼了解,什麼到我嘴裡都是一個味兒。”
紀棠偷瞄了薑曉芙一眼,心裡讚她大方,若是自己得了好酒,即便不喜歡,也不會白送給汀姚,隻等有機會拿出來請她辦事時用。
劉夫人站起身,拉住薑曉芙得手,柔聲道:“真是個好孩子,婉兒要是像你一樣有孝心,我可就高興了。”她開始時,隻是在奉承薑曉芙,盼她下次有好東西還能想著自己,話頭轉到孫姝婉身上時,卻動起了真情。
孫姝婉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是她懷胎十月,才生出的寶貝。王老太太不滿意她是個女孩兒,老是給孫柯吹風說想抱孫子,說誰誰家今年又添了個男丁,自己抱著孫女出去,都抬不起頭來。她卻不在意,女兒又怎麼了?她隻要有這麼一個女兒就夠了。而眼下,她女兒有了中意的人,她要為她把路鋪平。
紀棠不知緣由被劉夫人惡狠狠剜了一眼,聳聳肩,靜看她要乾什麼。
劉夫人咳嗽一聲,豆紅大喝道:“你還不跪下認罪!”
紀棠微怔,一臉疑惑地看著劉夫人。
劉夫人冷笑:“怎麼?你沒有偷東西?”
紀棠不解,正要開口問話,豆紅柳眉倒豎,一個箭步閃到桌子另一側,撈起上麵掛著的衣裳。紀棠目光一凝,伸手奮力拽住衣服一角,用力往自己身邊猛扯,質問豆紅要作什麼。
豆紅換了兩隻手來,試了幾次,也沒有拽過紀棠,於是鬆開手,衣服一角就落在地上,豆紅往上吐了口唾沫,又踩了幾腳,橙黃白絨鑲邊長襖登時汙穢不堪。紀棠一步跨到豆紅身邊,推了她一把。
豆紅踉蹌退了幾步,扶桌站穩,對著紀棠道:“這東西我摸著還嫌棄弄臟了我的手呢?”
紀棠此時什麼也聽不見,除了她懷裡抱著的長襖,什麼也看不見了。以防長襖滑落再受損害,紀棠左手臂把它夾在胸前,右手在灰垢上賣力猛拍,想要讓它乾淨如初。
林州偏南,冬日裡多是雨水伴著雪花一同落下,豆紅的鞋子從雪水裡走過,濕噠噠、粘膩膩的,衣裳臟了的地方,黑水已經滲到了棉絨裡,無論紀棠怎樣努力,隻是在白費力氣。
豆紅見紀棠的神由焦急轉為失落,臉上灰撲撲的,嘲諷她道:“這衣服是老太太為了你去見沈少爺給你的,現在好了,你把它弄臟了,看老太太回來,你怎麼和她交代。”
豆紅一串嬌笑,落在紀棠耳中,紀棠抬眼,音如寒霜:“分明是你故意踩上去的,和我沒關係。”
劉夫人道:“胡說!這襖子去時乾乾淨淨,一塵不染,回來後就變成了這樣,不是你的錯又時誰的錯?你不要把臟水往我們身上潑!”
豆紅應聲道:“就是,就是,駕馬的車夫說他親眼看見,二小姐下馬車時隻顧著看沈少爺,腳下不留意,摔了個狗吃屎!”她笑了一會兒,接著道:“沈少爺看你把衣服弄臟了,要你回去,你自己偏不肯,偏黏在沈少爺身後,像條沒人要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