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寒山,便是紫華仙境的藏書之處,而作為守藏仙君,青玉在此居住了多長時間,已經沒人能說得清了。即使是仙境的仙人們,也更喜愛熱鬨的歌舞同遊而不是枯坐苦讀,所以比起其他仙居之處,寒山常顯得安靜,甚至冷清。可青玉和他們不同,他甚至十分享受這份寂寞和安寧。
每日他於琅嬛之中穿梭時,都會覺得無比滿足:那些最有智慧的人把自己畢生所思付諸筆端,渴望與他傾訴,日日與他為伴。讀誦、撫琴、吟詠、書畫、烹茶、清談……於是漫長的歲月就這樣把智慧不聲不響地傳到青玉的腦子裡,也把那儒雅清俊的書卷氣牢牢地嵌入了他的靈魂。
日月輪轉,星漢燦爛。他知道,世間無論紅藍路終無是非曲直,前塵往事也終會如草木榮枯一般消散如煙。又有什麼人不能接納,又有什麼事需要刻意而為呢?你隻要在旁邊微笑而溫和的看著它們就行了。
就像此時,對屏風後麵躲著的那個不知從何而來、閃閃爍爍稍顯慌亂的姑娘一樣,看著就行。
青玉嘴角微微上揚,手持書卷穩如磐石,一幅毫不知情的模樣。
屏風後的毓瑾確實有點慌亂。雖然她努力讓自己裝出鎮定的樣子,但眼下的場景還是讓她有些不知所措:陌生男女獨處一室,這完全不符合她從小接受的教育。現在該不該走出去呢?她有點拿不準主意。出去吧,該怎樣和一個陌生男子講清原委?關鍵是她自己都不清楚是如何到此的。可是不出去吧,也不能永遠躲在這裡啊!
正在猶豫中,案幾後的他卻忽然起身,仙姿款款地向這邊走了過來!清秀挺拔,如臨風玉樹,步履輕快,轉眼就已經和她對麵隔屏而立。
情急之中毓瑾腦子裡忽然響起婆婆的話:“如有危險,或者你不想讓彆人看到,你就用這小扇遮住臉就行了。”此時不用,更待何時啊!她急忙遮住臉龐,身形一動,挪到屏風另一側。誰知那人伸手輕推,屏風一轉,毓瑾就直接被轉到了前廳。
再也藏不住了。
毓瑾心道:好吧,既然事已至此,無論如何也不能失了禮儀。於是站定深吸一口氣,垂首低眸,安靜地等對方開口。
等了半日卻毫無動靜。她小心翼翼地挪開折扇,隻見那人又坐回案幾之前了。
怎麼,他看不到她嗎?這扇子讓她隱身了??
想到這兒,毓瑾一下輕鬆了不少。如果真看不到她那可就太好了!她狐疑地向男人那邊望了一眼,沒有反應;壯起膽子挪了一小步,沒有反應;她又盯著他大步走了兩三步,還是沒有反應。她終於長籲一聲,放鬆下來,細細地打量起眼前人。
這天下怎麼會有如此風流俊美的人物啊!麵如冠玉,色若春花,劍眉星目,有股說不出的英氣。他的五官如此精致,又讓他文雅而溫暖。一襲靛色紗罩長衫,提筆揮毫之間儘顯灑脫自如。香爐霧氣繚繞,仙氣飄飄,這是仙君吧。毓瑾一時竟看呆了。
“你這樣舉著扇子站著看,會累吧?要不還是坐到這邊來吧。”青玉實在是忍不住了。是的,他確實不介意她在這裡呆著,但這並不代表他習慣被她盯著。一個女子這樣盯著一個男人看,在人間也不合適吧,她膽子不小啊!他覺得怪有趣的,笑意盈盈地執筆抬頭。
四目相對,波光瀲灩。
仙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他是仙君,見得太多了。隻是看到她時,青玉的心還是沒來由地頓了一下。是因為她驚恐如小鹿的可愛眼神?還是她如海棠般嬌豔的臉色?或者是她弱柳扶風般搖曳婀娜的身姿?他說不清楚。隻覺得這一切組合在她身上,那麼順理成章又渾然天成。
毓瑾感覺自己的臉都燒成一片火海了。天啊,這簡直時她從小到大最丟人的一天。他居然是裝的!!他一直都能看到她!!他知道她在屏風之後,他知道她小心翼翼地靠近,他還知道她毫無掩飾地看著他!!!她把臉深深地埋進扇子,她恨不得把整個身子也埋進去。
青玉回過神來,見她如此神態,知她害羞了。不過她怎麼連害羞也這麼可愛啊,青玉的心像被羽毛輕輕撩了一下,癢癢的。一時興起,就想逗逗她。
“來啊,”他壞笑著拉起毓瑾的衣袖:“坐在我旁邊,能看得更真切些。”
毓瑾忙往後一撤, “公子自重。“她斂襟正色道:雖然……雖然小女剛剛確實失儀,但男女授受不親尚不敢忘。”哼!原來是個登徒子。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怎麼能與你拉拉扯扯,神仙也不行,長得帥也不行!
聲音如泉水般清冽流過青玉心間,他笑意更濃,眼看她真急了,也就收起不正經,微微頷首笑道:“給姑娘賠禮,唐突姑娘了。雖然不知姑娘為何駕臨寒舍,但相逢是緣,我正式請姑娘上座,可好?”說罷,還執扇恭恭敬敬的向毓瑾作了一揖。
毓瑾挺滿意青玉的反應,迅速拾起大家閨秀的禮儀,落落大方地還禮入座。
她規規矩矩。
毓瑾不能抬頭,於規矩不合;也不敢抬頭,怕與他對視臉紅心跳不好掩飾,隻好安靜地看著茶案,確切的說,看著青玉泡茶的手。那手白皙修長,在水壺、茶壺和茶杯之間徘徊流轉,好像會變魔法一樣,點水成茗。
很快,房間裡便茶香撲鼻。
青玉為毓瑾滿斟一杯:“在下冒昧,姑娘從何而來?因何到此?“
其實這不太符合青玉一貫的做派,因為他讀心術修得很好,世人的心思在他麵前都一覽無遺,所以本不必有此一問。隻是眼前這個姑娘奇怪的很,明明是個凡人,卻讀不懂她,他也不知道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毓瑾抿了一口茶,隻覺回甘悠長,齒頰留香:“我於夢中得入仙山,為尋青玉而來。”
“哦?”竟然是來找自己的,有意思。青玉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不知姑娘尋他何事?”
“我要帶它回家。”
“噗……“青玉剛剛入口的茶險些噴出來,為了在美人麵前保持形象,又被他活生生地憋了回去,變成一陣嗆咳。在寒山呆這麼久了,尋他想要世俗富貴得道成仙的有,尋他煮酒閒話講經論道的也有,但還真沒聽過誰想要帶他回家。這什麼情況?領養小狗嗎?難不成在人間的傳說裡,自己不應該是清冷仙君生人勿近那一掛人設嗎?!
“帶回家?不、不太容易吧。“他咳嗽方歇,還有點喘。
毓瑾似乎並沒有覺得自己說的有什麼不妥:“確實不易。這山太大,一來我尚不知這青玉在何處,二來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就算僥幸找到,如可隨身攜帶也罷了,萬一是個又大又重的蠢物,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呢。”她緩緩看向他的眼睛,“公子能幫我嗎?“
青玉一時頭有點大。他很想告訴她她想多了,青玉不是玉,現在就在她眼前,不需要幫忙;而且他也不是“又大又重的蠢物”,她真正要擔心的是他是不會跟她回家的,無論出於什麼原因。
青玉心中一堆勸返拒絕的話,哪知被她那寫滿了十分的懇切和真誠的眼睛一瞥,出口竟然變成了“你是怎樣來到我這裡,找青玉究竟所為何事?”
真是活見鬼了,自己問這個乾嘛?青玉無奈苦笑。眼前這姑娘,恐怕是他克星。
毓瑾燃了希望,清了清嗓子,把世間情形、大司祭預言、夢中入山、包括山路偶遇祖孫二人、直到莫名到此的前後經過都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
青玉恍然大悟:“這就對了。我說你怎麼能找到這裡,還在我眼前忽隱忽現的,原來是遇到了雪婆婆和小雪球。“他又想到剛剛她羞澀窘迫的樣子,笑意不自覺地就爬上嘴角:“難道雪婆婆沒教你扇子隱身的方法?”
毓瑾耳朵一下就紅了。因為以為他看不見,自己剛剛有多熱烈癡迷多不矜持,她是知道的。這也是她這輩子唯一一次在男人麵前如此失態。
“可能記憶有誤,願聞其詳。”不過即使強裝也得鎮定,她是個聰明的姑娘,此時想要化解尷尬,隻能趕緊就事論事。
青玉笑了起來,顯然十分開心:“你要眼耳鼻同時遮住才行啊!你這秋波流轉,把我都快看穿了,怎麼可能隱得住?”
看來不僅人不可貌相,連仙也是如此。毓瑾想不通眼前這個端方穩重、翩翩君子樣的家夥怎麼正經不過兩分鐘?難道看自己臉紅真這麼有趣嗎?
不知為何,青玉和她在一起心情總是很愉快。看她低了頭,兩頰又飛起了紅霞,他心中有種說不出的舒服和愜意。不過他也不敢再造次,美人惱了可就沒意思了。世間萬事,過猶不及,這個平衡之道他可太懂了。
“依我說啊,這家國天下之事,交給那些壯誌淩雲豪情萬丈的男兒們吧。你一個姑娘,實在不必如此。”他恢複常態,一臉雲淡風輕的起身,順手從牆上取下一張古琴。手起弦張,出金玉之聲。“姑娘可通音律?如此良辰美景,不如與我和上一曲,如何?”
毓瑾款款起身:“略通。不過,如果我和的一曲,公子覺得尚有一二可取之處,你能幫我嗎?”她現在已經可以確定,沒有他,她找不到青玉。
他不置可否,隻是笑笑。
轉眼琴聲已起,定在羽調上,仙君朗聲吟唱,婉轉悠揚。
“酒裡品百味,畫中書風流。何如奏弦歡歌舞,江山留與後人愁。”
他是紫華仙境的唱法,很像杭城的越腔。毓瑾看到了霽月朗照,清風夾雜著竹香拂過臉龐。
歌聲罷,琴未止,他用眼神示意毓瑾繼續。
毓瑾也不推辭,他並不知曉,她的歌舞在杭城可是一絕。曲中仙,舞翩翩,她像穿梭在百花從中的蝴蝶仙子,婀娜翩阡。
“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誰言萬物本如是,一枝一蔓總多情。”
還是那清淩淩的嗓子,溫婉嬌媚卻又堅定。
“好詞!”青玉是真真切切地心動了:這姑娘可不隻有美貌,他看不透她想什麼,卻能真切地感受到那顆水晶般靈動的心。
她是那麼滿懷深情地愛著她的“家”,看來是真的下了決心,想要他。
而他,恐怕不能和她走。
不是不願,而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