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桑憶往昔(1 / 1)

桑家雖在揚城很有威望,但與桑瑱兄妹有血緣的親戚少之又少。

桑瑱的母親段蓮飛是俞都人,俞都距離揚城路途遙遠,正常行駛一來一回,少說也要好幾日,故而我並未看到段家人來拜訪。

而桑瑱父親那一輩,更是人丁稀少,桑瑱的祖父五代單傳,好不容易有了兩個兒子,即桑瑱的大伯桑清梧和父親桑清泉。然而桑清梧喜武不喜文,小小年紀隻愛舞刀弄槍,後來更是不顧父母勸阻,少年時離家出走投了軍。

桑家世代學醫,桑瑱的祖父對長子寄予厚望,桑清梧這一舉動,無疑傷了老人家的心。桑老醫師一氣之下,將他從族譜中除名。於是,繼承桑家衣缽的重任,便落到了桑瑱父親桑清泉身上。

“後來呢?”我問。

桑桑躺在貴妃榻上,百無聊賴,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家族舊事。

“後來過了很多年,大伯在戰場上立了功,被封為護國大將軍。他帶著無數金銀賞賜,高高興興地回家,想求得祖父的原諒。但祖父年級大了,脾氣倔的很,雖然自豪兒子風光平安的回來了,嘴上卻是半點都不饒人。”

“大伯回來住了不到兩天,恰逢邊境暴亂,”說著說著,一向大大咧咧、愛笑愛鬨的少女竟露出了悲切的神色,“聖上下旨,大伯連夜領命出征……”

聽到此處,我突然想起了護國大將軍的結局。

她垂眸,輕歎一聲:“之後的事,你應該有所耳聞,大伯他……戰死了。”

“為國捐軀,”我往桑桑邊上靠了靠,安慰道,“桑將軍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桑桑聳拉著腦袋,有些懊惱:“是了不起,但可惜大伯至死都不知道,祖父已經原諒了他,他是帶著遺憾離開的。”

她轉頭看向我:“忘月,你說如果當時大伯知道,祖父祖母以他為榮,結局會不會不同?”

我:“或許吧。”

但以我這些年的經曆來看,圓滿是奢望,遺憾才是人生常態。

桑桑點了點頭:“我也覺得,可惜,沒有如果。大伯死後,祖父消沉了許久,他將大伯的死全部歸咎在自己身上,認為當初他若不曾對大伯冷嘲熱諷,態度惡劣,大伯或許就不會戰死沙場。祖母身子本就不好,得知長子離世,很快跟著去了,祖父也因這接連打擊,不久後離開了人世。”

“什麼?”

沒想到還有後續,本來隻是因為看到桑家親戚少,隨口一問,不曾想惹了桑桑的傷心事。

“斯人已逝,”桑桑調整了一下坐姿,歎道:“說這些後話也無濟於事,唯一的希望是,大伯和祖父若能在天上相遇,可以好好把話說開。大伯去世時,我年紀尚小,很多細節記不真切,這些都是爹娘後來告訴我的。自從得知他們父子間的遺憾,我便明白了一個道理。”

桑桑說著,突然定定地看著我,一雙杏眼澄澈清明。

我屏息聽著。

“口是心非,最是傷人傷己,人生無常,有話一定要好好說,特彆是彼此珍重之人,更要敞開天窗說亮話。否則一旦錯過,便是抱憾終身。”少女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清晰。

竟是意有所指。

她是在說我前幾日從桑家出走之事。

那時事發突然,我並不敢賭桑瑱在得知我真實身份後會做什麼,第一反應便是逃避。如今,在桑家生活了幾日,兄妹倆待我如何,自不必多言。

但麵上還是一熱,我低頭,笑著保證:“放心,不會再有第二次,我一定會和桑瑱好好溝通。”

“那就這麼說定了!”她揚起笑臉,“忘月,無能何時,你都要相信阿兄,也要相信自己值得。”

“嗯!”

不得不說,她此刻的表情,像極了一個為孩子操碎心的老母親。桑瑱要是知道妹妹如此關心自己的感情狀況,定要哭笑不得吧。

正想著,她突然起身,從麵前雕花香幾上,抓了一把小金桔,麵上難得多了幾分悵然。

“大伯當年本想帶著妻兒一起回來,但祖父始終未曾回信,大伯以為祖父還在生氣,便沒有將我那堂兄堂妹帶回家,我至今還不知他們是何模樣。”

“這是何故?你祖父……不想見見孫輩嗎?”饒是我不喜歡多管閒事,聞言也有些疑惑。

老人家就算再生兒子的氣,對隔輩的孫子孫女也會包容些。桑桑的意思是,桑將軍的子女未曾回過揚城,而桑桑祖父祖母年事已高,身體不便,更不可能前去看他們。

桑桑剝桔子的手一頓,她目光閃爍,猶豫片刻道:“算了,你是自己人,告訴你也無妨。”

“大伯被踢出族譜後,一直想要證明自己的投軍之舉沒有錯,但古往今來,建功立業豈非易事?一將功成萬骨枯,縱使大伯再拚命,機遇這東西也是可遇不可求,許多年過去了,大伯還隻是一個普通的將領。後來,聽說他在外娶了妻,有了兩個孩子。”

在外娶妻?

我恍然大悟,大俞律法,子女婚嫁必須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桑清梧雖脫離了桑家,但父母仍健在,身為長子,棄醫從武已惹雙親不悅,私自成親更是加深了與二老的齟齬。

桑桑繼續道:“大伯的兩個孩子,也是一對兄妹,兄長叫桑錦,妹妹叫桑繡,取自錦繡山河之意。爹娘曾在大伯去世後,去俞都找過大伯母,想將孤兒寡母接回揚城照顧,卻被大伯母趕了出來。”

我又不解:“你大伯母為何要趕人?”

大夫人和孩子一直生活在俞都,若不想回揚城,那就不回去,何必趕人呢?

桑桑歪著腦袋思索半晌:可能是因為大伯的突然離世,遷怒於祖父和父親吧?具體我也不清楚。自那之後,我們家與大伯母家便再無來往了。”

她眼皮已經開始打架,聲音也帶著一絲憊懶:“不過聽阿兄說,大伯母幾個月前去世了,那時我正忙著處理麓城疫情,抽不開身,不然我理應去參加她的葬禮。忘月,你要是有什麼想知道的,去問阿兄吧,他曉得多。我困了,要眯一會兒。”

我點了點頭,幫貴妃榻上小姑娘蓋好毛毯,心中雖隱約覺得桑桑大伯一家做事古怪,但彆人的家務事,哪怕與桑瑱有關,我也不想多問。

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間就到了正月初七。

桑瑱和桑桑都說,我的眼睛已經完全好了,可以不用再裹紗布。

我坐在桑瑱書房內,心臟因為激動砰砰直跳。紗布被一層層揭開,原本朦朧的世界逐漸清晰,一張熟悉清俊的麵容隨之映入眼簾。

少年神清骨秀,麵白如玉,嘴角噙著淺淺的微笑:“怎麼樣?看得清楚嗎?”

“清楚……”

他的臉頰近在咫尺,我下意識想要後退。

但身後是張靠椅,退無可退之下,我隻能慌亂地閉上眼。

似是料到我會如此,桑瑱將書桌上放著的帷帽遞了過來:“是不是覺得,太刺眼有些不習慣?眼睛上一直蒙著東西,突然拿掉是會不適應的。”

“刺眼。”我心虛地點點頭,卻也沒有去接那帷帽。

刺眼的豈止是久違的光亮,還有他這個人,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今日他似乎格外俊美奪目。

今天的桑瑱一反常態,沒穿青色衣衫,反倒是穿了一件月白色雲緞錦袍,腰間還彆著一把瓔珞流蘇白玉骨扇。

墨發更是被玉簪仔細挽起,隻留額前兩縷碎發隨風飄揚,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十五夜晚的皎月,光風霽月,雋秀無雙。

若不是共同生活了兩個月,真的很難將麵前之人與木屋那個樸素簡單的小醫師聯係到一起。

似是很滿意我這樣看他,桑瑱唇角一勾,故意湊近問:“你是喜歡從前的連清一些,還是更喜歡現在的桑瑱一些?”

兩人距離極近,他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方投下一片陰影,下巴也幾乎要湊到我臉上,而他似乎還在有意無意地靠近。

這讓人十分不自在。

我麵上一燙,眼見著他幾乎要貼到我身上,想也未想將他推開。

桑瑱一愣。

我慌忙從椅子上跑開,站在離他幾步開外。

他眼中露出一絲困惑,但也也沒有繼續上前,隻是執拗地問:“你更喜歡連清,還是桑瑱?”

我覺得他今日一舉一動著實奇怪,打扮的和花孔雀一般,還這般明顯地惑人,我隻是沒經過情事,並不意味著眼瞎,不懂他在蓄意勾引。

而且連清和桑瑱,不是同一個人嗎?不管怎麼回答,答案都是喜歡他。

不想落入他的圈套,我後退兩步,咬牙沒開口。

桑瑱急了,原本期待的雙眸,似是泛著隱隱水光,他跑過來拉起我的手,問:“你不會都不喜歡了吧?”

避開他的視線,我搖了搖頭。

這般好的少年,怎會因為一些誤會,就突然不喜歡了。

他鬆了一口氣,依舊不死心地問:“那你更喜歡桑瑱,還是連清?”

我將他從上到下認真打量了一番,又和腦海中那個清麗挺拔的少年比了比,緩緩開口:“當然是……”

他眼中似有無數流星閃過,亮得驚人:“哪個?”

“當然是桑……”我故意說得很慢很慢。

他滿心歡喜地等著下一個字,嘴角微微翹起。

“桑——桑。”

我慢悠悠地給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