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後,廚房將清洗處理好的鹿肉切成大塊,配著醬料一起送了過來。
仆從們端來器具,點燃炭火,兄妹倆麵對麵而坐,我則坐在對窗的位置。桑瑱怕我們冷,還特意在周圍放了幾個火盆。
銀蝶飛舞,有碎玉聲響。
抬頭,但見窗外景色蒼涼,狂風回旋,密雪紛紛,疏枝殘荷枯立,草木憔悴於淒寒中。
片刻間,天地已然素白一片。
“都準備好了嗎?開始烤肉嘍!”望著麵前一大堆食材,桑桑興奮地搓了搓手,躍躍欲試急不可耐。
桑瑱挽起衣袖,也開始熱火朝天地忙碌起來。
我本想一起幫忙,但視力還未完全恢複,眼上蒙著的紗布多少有些影響發揮,於是被兄妹二人義正詞嚴地拒絕了。不過,這樣也好,我反倒落得個清閒。
屋內炭火燒得劈啪作響,烤盤裡的鹿肉擺放整齊,正滋滋冒著香油。
桑瑱和桑桑拿著長筷,仔細地翻動著麵前鹿肉。
鹿肉逐漸變色,金黃醇厚,香氣縈繞在整個室內。
“還是自己烤有意思。爹娘在世時,咱們每年都會烤肉吃呢。”桑桑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語氣滿是懷念。
“是啊。”桑瑱嘴角泛起一抹苦笑。
“阿兄,你看!這肉是不是熟了?”桑桑指著一塊滋滋冒油的肉塊,滿臉興奮。
桑瑱夾起,仔細端詳片刻,點了點頭:“熟了,吃吧。”
“太好了!”伴隨著一聲歡呼,桑桑迫不及待地將烤好的鹿肉切成三塊,放到我們各自碗裡,“你們快嘗嘗!”
我夾起就要往嘴裡送,卻被桑瑱一把攔住。
他搖了搖頭,眉目間帶著幾分認真:“這鹿肉雖然簡單醃製過,但腥味很難去除,想要口感好,最好還是配著蘸料一起吃。”
說罷,他拿起一個碗碟,將香油、料酒、紅辣椒末、蒜泥……依次倒入,攪拌均勻後,才遞到我麵前。
“忘月,試試我特製的蘸醬,保證比外麵酒樓裡的好吃一百倍。”
桑桑聞言,顧不得嘴裡還在嚼著東西,含糊地打斷:“阿兄的蘸醬好吃是好吃,但一百倍太誇張了吧?話可不能說得太滿哦。”
被妹妹故意拆台,桑瑱臉上一紅,輕咳兩聲:“吃你的。”
桑桑翻了個白眼,小聲嘟囔道:“我又沒說錯,你說得那樣誇張,萬一忘月覺得沒那麼好吃怎麼辦?常言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阿兄你說比外麵的好吃一點,姑娘家覺得味道不錯自然會對你刮目相看,但你話說得太滿,人家滿懷希望地嘗試,若是結果不儘人意,到時候多難堪呀。”
被妹妹一番話堵得啞口無言,桑瑱又好氣又好笑:“哪有那麼誇張,姑娘家家的這般伶牙利齒,以後嫁人了,你夫君可有苦頭吃嘍。”
桑桑一個未出閣的女子,聽到“夫君”兩字,臉騰地一下臉了:“我才不要嫁人!嫁人有什麼好的?不嫁人彆人論起我來好歹是那個醫術卓絕的‘靈醫聖手’,嫁了人,我隻會被稱為誰誰誰的夫人,明明我什麼都沒變,嫁個人卻連自己的姓名也丟了!”
見妹妹是真生氣了,桑瑱連忙打住話頭:“好好好,我們桑桑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人,一輩子在家也沒有關係,我這個做兄長的,努力掙錢養你。”他拍了拍胸脯保證。
“哼!”桑桑用力咬了一口烤肉,明明眼中滿是驚豔,卻故意板著臉佯裝氣惱:“誰要你養了?我又不是養不起自己。”說罷轉頭看向我,“忘月你說是不是?我們倆賺得銀子可比阿兄多多了。”
“嗯?”我全程都在專心聽這兄妹二人鬥嘴,正感念這溫馨快樂的家庭氛圍時,被桑桑這麼一問,有片刻失神。
這句看似無心之言,細細想來,其實包含兩層意思:一是默認我和桑瑱的關係,將我視為一家人;二是沒有絲毫避諱,認可了我的殺手身份。
我原以為,像殺手這種拿不上台麵的營生,應該人人避之不及,但桑家人好像並不這麼認為。
想到前兩日,桑桑得知我就是“黑衣羅刹”時,第一反應不是恐懼,而是震驚與豔羨。
她當時說:“忘月,你竟然是大俞最厲害的殺手!太酷太厲害了!”
我原以為這不過是句客套話,禮貌一笑,並未放在心上。可今天她不假思索地將我和她拉進同一陣營,我才猛然驚覺,她不隻是說說而已。
原來這些年,我一直在意並為之自卑憂慮的東西,其他人根本就不在乎,喜歡我的桑瑱不在乎,就連剛認識不久的桑桑也不在乎。那我這些年,究竟在糾結什麼?
前十幾年為複仇而活,仇人身死,信念坍塌,之後一直渾渾噩噩,自我厭棄,活得像個沒有感情的傀儡。自以為這些年的生活蒼白貧瘠,黯淡無光,卻不曾想,有人在這蒼白貧瘠人生中,窺探出了不一樣的光亮。
我輕歎一聲,端起酒盞,向兄妹二人舉杯:“桑桑說的沒錯,桑瑱,你日後若是不想出診,我們賺得酬金也夠了。”
“就是就是!”將上好的羅浮春一飲而儘,桑桑意猶未儘地抹了抹嘴,歎道:“好酒好肉,痛快!”
桑瑱嘴角微揚,笑著打趣道:“那在下以後的生活,可就全仰仗二位了。”
窗外,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下著。屋內,暖意融融,跳躍的火光照紅了大家的臉。
我夾起一塊熱乎乎的烤肉,輕輕一咬,隻覺外層香脆可口,內裡柔軟多汁,美味至極。
三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大半天時間過去。
桑瑱見還剩不少鹿肉,吩咐眾人拿去炙烤,分給了府中仆從。
羅浮春也不愧是揚城數一數二的美酒,味甘性烈,後勁十足,我和桑瑱酒量尚可,加上我身上有傷,淺嘗輒止,倒是沒什麼事。但桑桑酒量不行,偏偏又不聽勸,沒幾杯下肚便已醉眼迷蒙。
被丫鬟扶著回房時,她還拉著我的手,口齒不清地嚷嚷著要拜師學武,要不是桑瑱攔著,小姑娘差點就直接跪下磕頭了。
時光飛逝,轉眼間大俞國的年關就到了,桑宅內外張燈結彩,一派喜慶。
這還是我離開蓮壽寺以後,第一次和除來福以外的人過新年。桑瑱桑桑似乎也看出了我的不自在,總是變著法兒逗我開心,除夕年夜飯幾乎大半都是我平日裡喜歡吃的。
望著滿桌熱氣騰騰的佳肴,望著兄妹二人臉上真摯的笑容,我努力抑製內心洶湧的情感。
桑瑱曾說——總有一天我會遇到一些美好的人和事,讓我覺得這人間沒那麼糟。
捫心自問,我遇到了嗎?
答案當然是肯定的。
被人真心以待,被人如此珍視,怎會有人不愛這溫暖繁華的人間?
正月初一,大俞百姓走親訪友的日子。
往年都是桑桑出去拜年,桑瑱留在家中招待客人。今年許是見我來了,桑桑也想偷回懶,便慫恿兄長出去,自己則留在家中陪我說話。
雖不用出門,但因“第一醫道世家”的名聲,江湖上前來拜年的賓客也是絡繹不絕,應付完一波又一波的客人後,縱使精力旺盛如桑桑,也累得癱倒在貴妃榻上。
偌大的堂屋,此刻就剩下我和她兩人,我盯著早上收到的紅布錦囊,思緒紛飛。
指尖撫過冰冷的絲綢,細膩柔滑的觸感令人眷戀。
“忘月,你是不是覺得阿兄給的彩頭太少,不足以表示你在他心中的分量?”許是我一直保持這個動作,桑桑突然開口,故意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等他回來,我就幫你說他。”
我微愣片刻,意識到自己的舉動讓她誤會後,笑著搖了搖頭:“當然不是。”
說起來,大俞有個傳統習俗,便是每到新年,人們會將寓意吉祥的喜錢和祝福的吉語放入錦囊,互贈親友,以祈求對方來年平安順遂。
兒時每逢過年,爹娘祖母總會爭著將錦囊往我手心裡塞。
那時我年紀尚小,不懂其中深意,隻記得最喜歡祖母的一些,因為她的錦囊總是更沉。我到現在還記得,她笑得合不攏嘴的模樣。
後來秦家被滅,再無親人,之後進入殺手組織,周圍皆是豺狼虎豹,自然也沒有再收到過這種東西了。
抽出係著同心結的吉語簽,又看了一遍桑瑱的祝福,我忍不住歎道:“我隻是覺得很歡喜。”
桑桑盯著我的動作若有所思,沉默片刻,道:“以後你每年都會收到的,等你和阿兄成親以後,桑家就是你家,阿兄和我都是你的親人。你從前未曾經曆過的一切,都會擁有的。”
“都會擁有?”一時有些恍惚,我抬頭,正好對上一雙笑吟吟的杏眼。
桑桑狡黠一笑:“這可是阿兄說的,你要是有什麼意見,就去問他。”
問桑瑱?
自然是問不出口的,隻是這些,他早已告訴了我。吉語簽上,熟悉的字跡浮現在眼前。
願卿多歡愉,歲歲平安度。百年同攜手,一生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