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1 / 1)

翻車實錄 昭禪 4721 字 5個月前

升雲堂內,一婦人正垂首翻動書頁。

婦人高髻柳眉,頭戴珍珠白玉簪,身著鬆綠廣袖衫,一派泰然自若,通身氣度不俗。她便是周家的女主人,謝元意的舅母,陳雲微。

堂下的桃容已然哭成了淚人,還在不停訴說自己的委屈:“夫人,表小姐當真是瘋了,奴婢還以為今日要死在她手裡了,這脖頸間的紅印到現在還沒消……”

“好了。”她話還未說完,陳雲微已經很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她眉宇間多了幾分厲色,口中斥道:“你一個下人,還敢指責起主子來,周家的規矩你是沒學會嗎?表小姐抱恙,你一早怎麼不來回稟,拖到瞞不下去了,還敢找我叫屈?”

陳雲微叫來身邊人,不由分說道:“帶下去,掌嘴!”

桃容一驚,完全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她硬生生被拖到外麵,和慢悠悠趕來的謝元意撞個正著。

她一見謝元意就犯怵,頓時連求饒的話都忘了說。

謝元意視線隻停留在她身上一瞬,便看向一旁的婆子,問道:“這是要做什麼?”

升雲堂的人,算是整個周家最有分寸的了,那婆子在謝元意麵前十分恭敬,回道:“回表小姐,桃容伺候不力,又口出狂言,冒犯了您,夫人罰了掌嘴,正要帶下去呢。”

謝元意頷首:“啊,這樣,好可憐。”

她嘴裡說著可憐,臉上卻瞧不出一點同情。

“知道了,記得下手重一點,她伺候的確實不好。”

桃容幾欲昏死過去,這下她更加肯定了,表小姐一定是被鬼上身了!她從前分明就是一副任人揉圓搓扁的包子樣,幾時這般囂張過。

完全不理會桃容的憤恨,謝元意朝堂內走去,見到陳雲微的第一眼,謝元意覺得,她很奇怪。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富貴吉利之相,但她身上又有股若隱若現的煞氣。

這倒無關什麼術法,隻是從前謝元意給人看麵相看得太多,下意識就能做出一些反應。

她在打量陳雲微的時候,陳雲微也仔細將她瞧了一遍。

謝元意肖母,婉約清麗,身形窈窕,往日過得不甚如意,眉宇間總有股壓不下去的愁苦,加之胃口不佳,細看之下,有些過分瘦弱,便好似風中柳絮,一吹就散。

她看周家人的眼神中,往往是哀怨夾雜著怯意,一雙秋水瞳完全失了光彩,七分的美人,硬是壓成了三分,不招人喜,反使生厭。

可今日的謝元意同平常大不一樣。

緗葉黃羅裙明明是舊時款式,隨著她步履移動,裙擺如盛開的花朵一般,輕盈蕩漾。依舊是水灣眉,柳葉眼,神態稍一轉變,卸下往日拘謹,全然擔得起一句:明眸善睞,顧盼生輝。

陳雲微恍惚想起,謝元意才來周家時,便是今日這樣的美麗。

和她的母親,一模一樣。

“元意,你來了,坐吧。”陳雲微親昵地喚著謝元意的名字。

謝元意隻叫了聲舅母,沒有再出聲,今天鬨了這麼一出,該頭疼的是周家人,左右她成了瘋子這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周府。

她把桃容嚇得不輕,掐到桃容快喘不過氣的時候,鬆了手,讓她出了浣玉齋,任憑她在外麵散布消息,鬨得家宅不寧。

“元意,你可是還在怨我?”陳雲微語重心長道:“我知曉你眼界高,從前在首府,見過不少才俊,可此一時彼一時,你這樣的姑娘家,不好找夫婿的。”

“那王員外年紀比你大了不少,又是個鰥夫,你一時接受不了實屬正常,可你要知道,嫁與寒門,你是要吃一輩子苦的,王員外不曾嫌棄你罪臣之女的身份,已經很難得了,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麵辱罵他,委實是不該。”

“這幾日,我本以為你會反思,誰知你竟想出這裝神弄鬼的戲碼來,還險些要了桃容的命,你舅父回來,我如何向他交代?”陳雲微的話語陡然變厲,顯然,她並不相信什麼鬼上身。

謝元意怔了片刻,眉眼低垂,顯得有些可憐,她悶聲道:“我就知道,舅母不會信我,左右我在這府裡不受待見,連個下人也敢騎在我頭上,便是身子有哪裡不適,也不能往外說,否則家裡隻一味覺得是我作祟。”

說著說著,謝元意眼眶被淚珠浸濕,拿帕子捂著嘴嗚咽開口:“我一介孤女,也活該沒人心疼,倒不如絞了頭發做姑子去,省得舅母平白冤枉人!”

她起身要往外跑去,嘴裡還嚷叫著什麼乾脆直接去見母親,到天上同家人團聚,陳雲微被這架勢弄得頭暈,忙不迭叫身旁婆子趕緊攔住謝元意。

真要她跑出去那還得了。

謝元意從前雲遊四方,什麼場麵沒見過,這周家擺明了就是要借謝小姐立牌坊,她越是不堪,越是能顯出周家人的恩德,這些年名聲雖然壞了,到底沒做出什麼真正傷天害理的事來,謝元意真要當了尼姑,人心自然就會倒向她,轉而攻擊周家。

於世人而言,婚嫁是頭等大事,做了尼姑一輩子嫁不了人,那可太糟糕了。

人們總是容易站在更慘的那一邊。

更何況周家養著謝元意很重要的一點在於,想要將她待價而沽。對周家來說馬馬虎虎養一個女兒家花不了多少錢,謝元意生得貌美,把她嫁出去,不管是商戶妻還是官家妾,周家都是穩賺不賠。

所以謝元意覺得這家子人當真是吸血鬼,一邊折磨謝小姐,一邊又要榨乾她最後一點價值。

謝元意雖然是個算命的,但她對於遲早遭雷劈這種事根本不抱希望,她見過太過惡事做儘仍舊富貴逍遙之人,比起善惡有報,她更信事在人為。

她沒把臉上的淚擦乾淨,抽噎不止,叫陳雲微看得難受,早知當初就不該留下她。

她演了這樣一出戲,比從前更野蠻,陳雲微也不好放著不管,便道:“元意你這說的是什麼話,你若有恙,我這做舅母的怎會不急,隻怪桃容那丫頭疏忽,沒來同我講,我已經罰了她三個月的月錢,也差人去請了劉大夫,好好給你調理身子。”

這世道當奴婢可真慘,動不動就要替主子背鍋,沒有陳雲微的指使,桃容哪敢做惡。

謝元意記得,她初來周家時,桃容對她是很好的,臉蛋兒漂亮,總是笑眯眯的,嘴也甜,日日說著吉祥話,也是後來才變成那副模樣。

不過隻是一個大夫,遠遠達不到謝元意的要求。

她又開始陰陽怪氣:“也是,我這樣的無福之人,也隻能請來個大夫,喝幾貼藥不見好,那鬼魂附在我身上,連個道士也見不著,怕是樂得哪兒也不想去了。”

升雲堂眾人聽她這話一陣泛寒,她哪有一點鬼上身的樣子,如此淡然,如此從容,還有餘力抬杠。

陳雲微皮笑肉不笑回道:“元意,你隻是病了。”

謝元意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斜眼道:“舅母說病了,那就是病了吧,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時候也不早了,我回浣玉齋等死了。”

站在她身邊的婆子簡直要氣倒,恨不得拿針把謝元意的嘴給縫上,以前謝元意頂撞陳雲微,最厲害點也就是罵她毒婦,蛇蠍心腸,對大家來說一點意思都沒有,今天一通亂說,反叫讓人心裡燥得厲害。

她走了之後,升雲堂徹底清靜,陳雲微又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書,漫不經心吩咐道:“一會兒把我新得的翡翠鐲子拿給桃容吧。”

“是。”婆子應聲,旋即猶疑問道:“夫人,奴婢瞧著表小姐確實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您看……”

陳雲微的聲音無比冷淡,似乎根本不覺得這是什麼需要費心的事。

“我不信人會在一夜之間變聰明,也不信這世上有鬼魂,叫浣玉齋的人盯緊她,看她最近都見了什麼人。還有劉大夫,告訴他可以適當的往外傳出點消息。”

“比如,謝元意瘋了。”

婆子驚道:“可是老爺說了……

陳雲微回頭看她,目光冷硬:“他說什麼,很重要嗎?”

——

謝元意出去時,桃容已經受完罰了,原本俏麗的臉蛋遍布紅痕,腫脹得異常刺眼,顯然下手時沒省著勁兒。

謝元意不想看見桃容,明知要被監視,受不了這膈應,桃容也不想看見謝元意,鬼不鬼的不清楚,一盯上她的眼睛,桃容就會想到那兩行血淚。

夫人怎麼就不願意相信她呢。

謝元意問升雲堂的人:“我必須把她帶回去嗎?不能換個人伺候嗎?沒人伺候也可以的。”

“表小姐說笑了,您哪能連個貼身丫鬟都沒有,府裡人手緊缺,那些粗使下人又不機靈,夫人說還是先讓桃容伺候著,她這回挨了罰,會警醒些的,待到過幾日有合適的人,再送到您那邊去。”

於是,兩人互相看不慣的人,隻能一同回浣玉齋。

回去的路上,謝元意聽見府中管事高聲呼叫:“大少爺回來啦!”

剛聽見這聲兒,一穿著紫衣錦袍的公子哥便竄到了謝元意視線裡。

錦袍固然吸睛,他身上那一片財寶才是真的迷人眼,腰間白玉墜子,指上翡翠戒指,手中寶石折扇,頭頂珍珠發冠,什麼樣式都有,生怕彆人不知道他是從富貴窩裡走出來的。

這就是周家的大少爺,周子京。

在謝元意的記憶裡,這位大少爺沒怎麼欺負過謝小姐,更準確地說,他根本就不願意搭理謝小姐,他大概是這個家裡活得最瀟灑痛快,占儘好處之人了。

謝小姐的舅父周昀是個極傳統刻板之人,他非常的想要多生兒子,似乎是他命裡無緣,娶了一妻三妾,加上夭折的孩子,一共是七個女兒一個兒子,周子京作為周家的獨苗,幼時很受寵愛。

他是周家的一個姨娘所出,那姨娘不知是傻是真愛還是倒黴,某次同周昀外出時遇上地動,據說是為了救周昀而死,自此,周子京在家裡的地位水漲船高。

雖然他不學無術,驕奢淫淫,但他是唯一男丁。

雖然他文不成武不就,沒有一點走仕途的可能,但他是唯一男丁。

雖然他天生愚笨,沒有一點經商頭腦,但他是唯一男丁。

就這樣,周昀把他捧到了天上,他也心安理得的在上麵待著,大少爺不屑於同泥地裡的謝小姐糾纏。

今天因為桃容,周子京和謝元意說上了話。

“桃容?你的臉怎麼成這樣了?謝元意,是你乾的嗎?”他徑直朝謝元意發難。

謝元意認真回答:“桃容伺候不力,被夫人罰了掌嘴。”

周子京頓時大怒:“桃容最是細心,怎麼會伺候不力,我看是你故意找她麻煩!”

謝元意:……

所以大家私下都嫌棄這人,連桃容都瞧不起他。

周子京有過收桃容當通房的打算,因為她漂亮,準確來說,是這府裡所有漂亮的丫鬟,周子京都想收,但凡他把眠花宿柳的功夫拿出來多讀點書,都不至於罵他蠢他都聽不懂,還傻愣愣問:你方才是在誇我嗎?

他從前每日還到陳雲微那裡請安,自從有過那一遭後,陳雲微再也不讓他去了,怕被氣的早死。

謝元意也不想跟他多說話,扭頭就要走,周子京正開口要喝住她。

“謝元意你!”

“子京兄,莫要動怒。”

那是一道,極為清冽的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