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盛夏,暑氣熏蒸,甚於往年。
昭秦境內設有七十九府,中部以永邑府最為富庶繁華,永邑府駐於襄州,襄州下轄七城內,瑤光城居南,地理位置極佳,水陸皆宜,人煙鼎盛。
一直以來,瑤光城的百姓都是安居樂業,閒暇之時,也會大肆談論城中軼事。
最近,有一則“鬨鬼”的傳聞很是風靡。
事情,還要從頭說起。
瑤光城內有一富戶周家,周家經手綢緞生意,買賣做得很大,綢緞莊遍布襄州。眾人將周家的家主稱作周員外,他是位有名的大善人,常年施粥建棚,救濟貧民,得了不少讚譽。周夫人與周家的子嗣也都是出了名的謙和有禮。
一家子的好名聲,唯獨敗在了周家那位表小姐身上。
表小姐姓謝,乃是周員外姐姐的女兒,本為官家千金,可惜其父貪汙,事跡敗露後飲了毒酒一命嗚呼,好在他從前政績不錯,朝廷念其過往,不至於禍及家人,隻叫家產充公。
母女二人無處可去,隻好投奔周家,來了沒幾日,謝夫人生了場大病,怎麼治也治不好,最後沒熬過去,撒手人寰。按理說,寄人籬下還是罪臣之女,便該夾起尾巴做人,本份安穩地過日子,可謝小姐偏不。
整日裡哭哭啼啼,好似全天下欠了她一般,對一眾姊妹橫眉豎眼,甚至還不知廉恥地去勾引自己未來的妹婿,她對自己的舅母更是十分不敬,彆人說東,她非要往西去,給她瞧了一門好姻緣,她卻道:“舅母緣何這般作踐我?”
好心當作驢肝肺,毫無半點感恩之心,瑤光城內但凡聽過這位表小姐的人,絕對是忍不住狠狠啐上一口:呸!白眼狼!
而這白眼狼,叫做謝元意。
——
正午時分,周家各院的丫鬟婆子們都動了起來,捧著膳食穿入東堂,跨過西堂,唯恐腳下步子慢了,耽誤主子們用膳,一個不小心就扣了月錢。
這群人裡,唯獨桃容最閒散,慢慢悠悠晃去浣玉齋,見裡麵已有人候著,忍不住掩唇一笑。
“表小姐怎麼坐得這樣端正拘謹,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麼貴客要來。”
桃容並未掩飾話語間的輕佻,人如其名,她生了張桃花麵,姿色上佳,獨有一番風韻,通身穿戴比起謝元意這半個主子來說,也差不了多少,隻因她是周夫人派來,專門“伺候”謝元意的丫鬟,整個浣玉齋,沒人比她更出挑了。
她一邊從食盒裡將飯菜取出,一邊說道:“表小姐可真是好福氣,父母都不在了,尚且有老爺與夫人照拂,錦衣玉食樣樣不缺,怎麼您還是不樂意呢,那王員外雖是年紀大了些,可是家纏萬貫,風度翩翩,您過去做續弦,為人正妻,何苦鬨成那個樣子,多難看。”
這便是前些日子,為瑤光城議論紛紛的,那不識好歹的周家表小姐嫌棄的大好姻緣。
外人隻知王員外是位儒商,怎樣怎樣好,卻不曾想,那位私下性格暴戾,頭位夫人便是被他活活打死的。
這事被桃容“無意”間透露給原本的謝元意,她自是百般不肯,跑到周夫人那裡大鬨一通,傳出去後,又是一陣罵聲,眼見無人懂她的苦楚,在萬念俱灰之下,一頭撞了柱子,落得個香消玉殞的結局。
於是,上輩子病死的謝元意,成了這周家的表小姐。
她們同名同姓,連生辰八字都相同,不過一個是淒慘孤女、落魄千金,一個是玄門清流,名揚天下。
上輩子的謝元意雖是個孤兒,運氣卻不錯,被師傅領進道觀,學得一身卜算的本事,未及雙十年歲,已然成為觀中第一人,找她求簽麵相之人不乏權貴,一卦千金亦不在話下。
她師傅曾說過,算人不算己,因此,謝元意對自己的命數沒有過分關注。在師傅故去後,謝元意選擇了出觀雲遊,沒曾想染上重病,眼睛一閉人就死了,再一睜,她又活了。
謝元意對重生這一怪象有一定的了解,她師叔醉心於此道,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出於好奇心,謝元意跟著他學了幾日。她如今的情況便是所謂的借屍還魂。
原本的謝小姐在死之前布了一個招魂陣,那陣雜亂無章,一看就是江湖騙子拿來唬人的,但不知為何,謝元意的魂魄真被招來了。
她們有過一場短暫的對話。
“大,大人,您是來救我的嗎?”那夜,周圍的一切都很暗,所有的人都睡著了,浣玉齋裡亮起了一盞燈,影影綽綽,照亮了地上的屍體。
看著大片紅色的血液,謝元意如實回答道:“你已經死了,我救不了你。”
謝小姐流了很多淚,聲音裡滿是絕望哀戚。
“我不想死的,可是我活不下去了,每一日,都如同地獄一般。”
“如果,您想要活下去的話,請上我的身吧,從此我的身體任由您支配,隻要,您肯幫我一個忙。”
她聽人說,招魂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請來鬼神為自己做主,心越誠,鬼神的威力越強,願望越大,對自身的損耗也就越重,她不知道她還有什麼方法可以用,隻好孤注一擲,獻上自己的性命。
“請您務必,讓周家,家破人亡!”說到最後,她的嗓音變得格外淒厲,隨後便化作一抹濃煙消散,完全沒有給謝元意反應的機會。
也是在謝元意融合了她原本的記憶後,才知曉這滔天恨意的來由。
整個周家,沒人把謝小姐當作家人,他們好似把她看成了一個取樂的玩意兒,時不時捉弄、嘲笑、打壓,把她貶低到塵埃裡,一次又一次把刀子插進她心口。
謝小姐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她性子傲,根本忍受不了,免不得與周家人起爭執,可他們慣會做麵子功夫,在外掉掉眼淚訴訴苦,輕易就將謝小姐變成了惡人。
不明就裡的人自然覺得謝小姐可恨,好吃好喝供著她一個孤女,讓她有所依靠,到底還有什麼不滿的。
殊不知,言語,有時也能殺死一個人。
最初來到這裡時,謝元意很不習慣,用著彆人的身體,音容相貌同前世沒有半點相似,哪裡都覺得彆扭。
不過浣玉齋裡也沒人在乎她,她種種怪異的舉動在大家眼裡都變得正常無比,畢竟,在此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謝小姐都把自己關在房裡不肯出來,就算是瘋了也說不準。
隻有桃容瞧出點不一樣來。
按照周夫人的吩咐,她每日都要說些陰陽怪氣的話來刺激謝元意,以往沒兩句,謝元意便忍不住紅了眼圈,到最後眼淚撲簌簌往下落,飯也吃不下,日漸消瘦,好不淒慘。
可這五日以來,她不僅不哭了,甚至像什麼都沒聽到,沉默而又專注的,像餓死鬼一樣狼吞虎咽的,用膳。
謝元意的想法很簡單,吃飽了才有力氣乾活。
師傅常說,做人要知恩圖報,她占了謝小姐的身子,自然要圓了她的心願。
謝小姐身子孱弱,走兩步就暈,謝元意隻好多吃些飯,給自己補一補,方便之後做事。
補了五日,也差不多了。
桃容見她這樣無所謂,心中已生疑竇,說出來的話愈發難聽:“表小姐當真如此沒心沒肺?您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同夫人爭吵,讓夫人顏麵儘失,還不惜詆毀王員外,您不往心裡去,可知老爺同王員外賠罪時有多低微?這樣冷血自私,全不似謝夫人往日做派。”
下人指著主子的鼻子罵,謝元意也算是開了眼,這謝小姐從前過的什麼日子。
吃完飯,可以進入正題了。
“嗯,我沒心沒肺,我冷血自私,你說得都對,還有什麼事嗎?”謝元意很平靜地同桃容對視。
桃容忍不住蹙眉,她莫名的,覺得此時的謝元意很瘮人。
謝元意的唇邊明明掛著一抹淺笑,卻是說不出來的邪乎詭異,她的瞳仁很黑,多看幾息,好像就要被吸進去一樣,令人腳底生寒,她的坐姿很端正,但並非刻意的筆挺,那樣正經的、淡然的、低沉的說出來的話,像魔咒一樣在桃容耳畔炸開。
“哦,對了,我最近總是覺得很不舒服。”
“桃容,你能否去替我跟舅母說一聲,請些道士來府上。”
她驀地笑出來,表情十分燦爛,隻是眼睛依舊一片漆黑,看不出喜意。
“我好像,被鬼上身了。”
桃容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她莫不是真瘋了?到底在說些什麼。
“表小姐,請不要拿奴婢開玩笑。”
她話音方才落下,隻見謝元意的麵上,緩緩出現兩道血淚,蜿蜒鮮紅,紮得人眼睛生疼。
桃容霎時間被釘在了原地,眼神忽閃不停,雙手越攥越緊,她極力保持著清醒,似是在安撫自己,扯出一抹勉強的笑容,說道:“表小姐莫要胡鬨,這青天白日,哪有什麼鬼!”
下一刻,謝元意以極快的速度來到她身前,冰涼蒼白的手,掐住了她的脖頸。
謝元意麵露幾分茫然,漸漸收緊了手。
“可是,我很想吃掉你,桃容啊,我好餓,你聞起來,好香。”
“你能不能,讓我咬一口?”
浣玉齋裡,一道刺耳的尖叫聲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