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1 / 1)

夜幕低垂,燈火漸次熄滅。

明希卻依舊想著他,她從未見過這樣的他——獨自一人在小小的私塾裡,既要教書育人,又要為學生謀出路。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卻甘願蟄伏在這方寸之地。

"夫人,"玉蘭輕聲道,"要不要派人去打聽買下私塾的價格?"

明希搖搖頭:"且等等看。"

她記起方才聽到的話,他寧可少要些銀子,也要為學生尋一個好去處。這般執著,這般堅持,分明還是那個為了百姓挺身而出的少年。

何姝願意用嫁妝去買,他也不願意受他人恩惠。明希看在眼裡,心中卻沒了最初的芥蒂。她忽然明白,這個女子不過是被生活所迫,而他,卻始終守著自己的本心。

"你說,他為何要躲在這裡?"明希輕聲問道,"既然還記得我,為何不來尋我?"

玉蘭沉默片刻,才道:"夫人可還記得,當初大人為何會遭遇不測?"

明希心頭一震。是了,那時他揭發貪官汙吏,幾乎喪命。如今躲在這裡,或許是不想連累她?想到這裡,她忽然覺得心口發酸。況且,當初不告而彆,意氣用事,想必他也有愧,見她現在過得正好,便也不想叨擾。

如今,他們各自都找到了自己的路。她在玉坊教導女工,繼承著他的誌向;而他,則在這小小的私塾裡,默默地照亮著一群孩子的未來。

"玉蘭,"她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從未有過的篤定,"你說得對,是該做些什麼了。"

“夫人是想……”

"我們的玉坊,不是一直缺個教書先生嗎?"明希望著那盞孤燈,嘴角浮現出一絲溫柔的笑意,"既然他執意要為這些孩子尋個好去處,那便由我們來替他完成這個心願吧。"

夜風拂過,葉子沙沙作響。那些葉子打著旋兒落在地上,就像是命運的指引。明希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盞燈火,轉身離去。她知道,一切都該有個了結了。既然你不肯來尋我,那便由我來尋你吧。

*

"夫人。"玉蘭輕輕推門進來,"打聽清楚了,那位老東家確實要賣掉私塾的宅子。"

明希手中的筆一頓,抬眼看她:"要價幾何?"

"五百兩。"玉蘭答道,"聽說是要在那裡開個綢緞莊子。"

明希輕輕放下筆,起身走到窗前。秋日的陽光透過窗欞灑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她望著遠處,眼中閃過一絲憂慮:"那些孩子呢?"

"都是些窮苦人家的孩子,若是私塾沒了,怕是要失學。"玉蘭歎了口氣,"大人這些日子想要籌錢,卻始終湊不齊。"

明希望著窗外出神。她想起那日在巷子裡,遠遠望見他教書的模樣。那般溫和耐心,那般用心良苦,卻要被逼得無處可去。

"去準備一下,"她忽然開口,聲音清亮,"我要去一趟私塾。"

玉蘭一愣:"夫人要親自去?"

"這些日子玉坊生意興隆,也該做些善事。"明希淡淡道,"更何況,我們玉坊也缺個教書先生。那些姑娘們總要識文斷字,才能把玉器做得更好。"

她一邊說,一邊取出一個匣子,裡麵裝著那日準備的"拴線係魂"玉佩。那玉佩上的蝴蝶栩栩如生,一大一小,相互追逐,正是她親手設計的樣式。

"夫人說得是。"玉蘭笑道,"那些姑娘們也常說,要是能讀書寫字就好了。"

明希點點頭,卻又想起什麼,輕聲問道:"那位何姑娘,如今可還在私塾?"

"聽說還在。"玉蘭答道,"不過這些日子,那位先生對她一直很是疏離。"

明希神色微動,卻沒有多說什麼。她取過一件素淨的衣裳換上,又將頭發挽成簡單的髻。銅鏡中的人清秀淡雅,與從前那個錦衣華服的楊家小姐判若兩人。時間無意間竟然完全改變了一個人的麵目。

她提著裙角往外走,忽然聽見院中傳來讀書聲。那是玉坊的姑娘們在練習認字,聲音稚嫩卻認真。明希站在廊下,聽著那朗朗的讀書聲,眼中不覺浮現出他教書時的模樣。她遠遠望見他站在講台前,耐心地為孩子們講解。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眉眼間卻多了幾分滄桑。那時她躲在牆後,看著他獨自伏案的身影,心疼得幾乎落淚。

"小荷,"她喚來丫鬟,"去把那個匣子也帶上。"

"是那個裝著'拴線係魂'的匣子?"小荷問道。

明希點點頭。那匣子裡不僅有玉佩,還有她親手寫的一封信。信中說明了玉坊願意資助私塾,也提出了請他來教書的意願。她知道,以他的性子,定然不會輕易接受他人的銀錢。可若是為了那些孩子,或許他會願意考慮。

走出院門時,秋風送來幾片落葉。明希望著遠處的天際,心中五味雜陳。這一去,便是與他重逢。她不知該以何種身份麵對他,更不知他見了她會是什麼反應。可她終究還是要去的。他如今在小小的私塾裡獨自支撐。她不能袖手旁觀,也不願看他就此黯然離去。

"小姐..."小荷欲言又止。

"無妨。"明希展顏一笑,"來日方長。"

巷子依舊靜謐,秋日的陽光灑在青石板上,將地麵映得斑駁。明希緩步走在這條小巷裡,每一步都走的沉重。

私塾的門半掩著,讀書聲從裡麵傳出來。她站在門口,聽見他正在講解一篇文章:"子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這是在告訴我們,讀書與思考缺一不可。"是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一如既往的耐心。

明希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門。陽光從她身後灑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長長的影子。講台上的人微微一怔,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放下手中的書冊,目光定定地望著門口的人。那一刻,時光仿佛凝固了。

"先生。"明希強自鎮定,盈盈一福,聲音冷淡,"打擾了。"

吳希澈愣在原地,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無妨,不知……姑娘為何前來?"他的聲音微微發顫,眼中閃過無數複雜的情緒。欣喜、愧疚、不舍、痛楚,種種情緒在那雙清澈的眼中交織。他下意識地抬起左手,用袖子遮住那根一閃而過的紅繩,它依舊係在手腕上,已經有些陳舊,卻依然係得緊緊的。

"我是來談一樁生意的。"明希輕聲道,目光卻無法從他的臉上移開。他瘦了許多,眉眼間添了幾分滄桑,卻依舊是那個乾淨明朗的少年。

吳希澈回過神來,對著一屋子好奇的孩童道:"今日先上到這裡,你們自個兒溫習功課。"孩子們雖然疑惑,卻都聽話地低頭讀起書來。

吳希澈這才走下講台,來到明希麵前。他的步子很慢,仿佛怕走得太快會驚醒一場夢。"去後院說話吧。"他輕聲道。

後院裡種著一棵老梅樹,枝椏虯枝,遮掩出一片陰涼。明希看著這熟悉的景致,想起自己曾在另一個院子裡,也是這樣的梅樹下與他相遇。她聽說這個院子是他親自選的,不知其中和這棵梅樹是否有關。

"你這些日子...還好嗎?"他站在幾步之外,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

"我很好。"她點點頭,又道,"你也很好。好到完全不需要我。"這話說得生硬,可兩人卻都紅了眼眶。

他們之間隔著短短幾步,卻仿佛橫亙著千山萬水。

明希看見他左手腕上的紅繩,忍不住道:"你一直戴著。"

"嗯。"他低下頭,輕輕撫過那根紅繩,"這是你給我係的,我舍不得摘。"陽光透過梅樹的枝椏灑下來,在他清瘦的側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那日在祭台上,他也是這般站在陽光下,為天下蒼生慷慨陳詞,卻唯獨倉促交代了她的將來。如今再相見,他依舊是那個赤子之心的少年,隻是多了幾分滄桑,卻再也不願意直麵她。

"我聽說私塾要被賣掉了。"她輕聲道。

吳希澈神色一黯:"是。那些孩子...大多是窮苦人家的,若是私塾沒了,便再也讀不了書了。"

"我有個提議。"明希取出那個匣子,"不知……先生可願聽一聽?"

他聽到她對他疏離的稱呼,無奈地勾勾嘴角。

"先生!"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何姝站在廊下,手裡還端著一碗湯藥。她看看明希,又看看吳希澈,眼中閃過一絲了然。

"何姑娘。"明希向她微微頷首,心裡莫名有些愧疚。

何姝將湯藥放在石桌上,輕聲道:"先生的肩傷又疼了,該喝藥了。"她頓了頓,又道:"楊夫人若是不嫌棄,請留下來用晚膳吧。"

明希一怔,沒想到她竟然認出自己來。

何姝卻笑了笑:"玉坊的事,我也略有耳聞。先生這些日子總是心不在焉,想必是因為夫人。"

吳希澈有些慌亂:"何姑娘..."

"先生不必解釋。"何姝搖搖頭,眼中帶著幾分釋然,"老父臨終前將我托付給您,您這些時日悉心照料,已經仁至義儘。隻是..."她望向明希,"夫人,您可要好好待他。他這人啊,總是為彆人著想,卻從不肯為自己打算。"

“先生等一個人等了很久,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就是楊夫人您吧。我隻希望你們千萬不要因為我生出什麼誤會,那便大大的違背了我的本心了。”

說完,她禮貌一笑,明希卻從她的笑容裡看出幾分苦澀,她轉身離去,裙裾帶起一陣清風。

明希望著她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原來一切都是她想岔了,可見她這般,卻莫名有些愧疚和自愧不如。

"對不起。"吳希澈忽然開口,聲音裡帶著愧疚,"我不該躲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