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淺淡,風裡帶著幾分涼意。明希換了一身青衫,發髻也挽得隨意些,活像個尋常人家的小娘子。
她沿著曲折的小巷慢慢往城外走,心裡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這些日子,她讓玉蘭打聽到了那位"相公"的更多消息。那私塾就在城南三裡外,老童生從前住在京城,去世後不久,這位相公便親自置辦了南屏的宅子,把書塾搬到了南屏,也教些南屏的小孩,時而也免費給百姓看看病。
如今那位年輕先生住在後院,每日裡教書育人,倒也安穩。私塾裡的孩子多是些貧苦人家的,他從不收束脩,有時還要貼補些筆墨紙硯。這般行事,這般性子,愈發讓她心中沒底。她本不該來的,可那顆心卻總也按捺不住,隻想遠遠地看他一眼,看看那人是不是真的是他。
走到巷口,明希不由得駐足。巷子那般窄,兩邊的牆上爬滿了青苔,兩旁種滿了槐樹,讓她忍不住想起他們在京城的家,槐樹的影子斑駁地灑在地上,和記憶中的景象重疊在一起。輕輕的琅琅讀書聲從巷內傳來,明希循聲望去,隻見一座低矮的宅院。門扉半掩,隱約可見幾個孩童坐在堂中讀書。講台上站著一個清瘦的身影,正在耐心地指點著什麼。那身形,那舉止,竟與她記憶中的人一般無二。
她的心猛地揪緊了。
"這便是天地之心。"那熟悉的聲音傳來,溫和中帶著幾分認真,"為官一任,造福一方,這才是讀書人該有的抱負。"
是他!明希死死捂住嘴,生怕自己忍不住叫出聲來。那聲音,那語氣,分明就是吳希澈。可他為何會在這裡?為何要躲在這小小的私塾裡教書?
正自怔忪間,卻見何姝捧著點心從廚房裡出來。她將點心放在吳希澈桌上,眼中滿是溫柔的笑意。吳希澈似乎沒有察覺,隻是專注地翻著手中的書冊,連個眼神都沒分給她,卻溫聲道了一聲謝。何姝卻不以為意,又細細囑咐了幾句才轉身離開。
明希看在眼裡,心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那女子對他的心思,她如何看不出來?可他卻始終保持著疏離,仿佛對什麼都不在意似的。腦子裡不斷放映兩人在一起的畫麵,那時的他溫柔又體貼,如今卻躲在這裡獨自過活。
她想衝進去問個明白,可腳步卻不聽使喚,隻能躲在牆後,看著那個日思夜想的身影,倚在牆邊,聽著院內的讀書聲。那聲音一字一句,帶著她熟悉的溫和與耐心。她記得他教她時也是這般,不疾不徐,卻字字入心。
"先生,"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這句'達則兼濟天下'是什麼意思?""這是說,"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卻多了幾分慎重,"讀書人若是有了本事,便該為天下人做些事。就像那些修河堤的人,他們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讓百姓免受水患之苦。"
明希心頭一顫。他還記得,還記得那些事。那時他慷慨陳詞時的模樣又浮現在眼前,少年人站在祭台上,明明知道會有危險,卻依舊要為百姓說話。而他曾經在書頁間密密麻麻標注的心得,卻在今日從口中說出,一切都在向她證明,是他,就是他。
"那先生為什麼要來教我們讀書呢?"又一個孩子問道。"因為……….."他似乎停頓了一下,聲音裡帶著某種明希聽不懂的情緒,"因為先生也隻是個普通人……護佑不了天下,最後反而辜負了本來能夠照顧好的責任。"
這話一出,明希隻覺得心口一疼。原來他一直記得,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踐行著那些諾言。被辜負的責任……大概說的便是她。
她來時已經天晚,轉眼便到了下學時分,孩童們陸續散去,明希混在人群裡,努力遮掩著自己的存在,本想離開,卻見何姝又走到他身邊,輕聲道:"先生,您該用膳了。"
"不必麻煩,"他淡淡道,"我再看會兒書。"
"先生,這都多少日了,"何姝的聲音有些哽咽,"您總是這般,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我知道,您心裡有人,可是......"
"何姑娘,"他打斷她的話,聲音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老先生臨終前將你托付給我,我自當照看。但除此之外,還請姑娘自重。"
何姝愣在原地,半晌才轉身跑開。明希看著那女子落荒而逃的背影,心中百味雜陳。原來何姝不過是老童生托付給他的,而他,卻始終保持著距離。可既然如此,他為何不來尋她?為何要躲在這小小的私塾裡,獨自過著這般清苦的日子。
一陣風吹過,槐樹的葉子沙沙作響。明希看著他伏案的身影,那般清瘦,那般孤單。她多想衝進去,問個明白,可終究還是忍住了。或許,他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或許,他已經選擇了另一種活法,何況,他並不想來找她,而她呢,這麼牽掛著他,不由得讓她覺得有些可笑。
暮色四合,私塾裡的燈火漸次亮起。明希慢慢往外走,腦子裡回憶著她離開時的畫麵,她看著他一個人坐在燈下批改作業,時不時揉揉肩膀,想必是累了。那盞孤燈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清冷,襯得他的身影愈發單薄。忽然,一陣風掀起了他案上的紙張。他慌忙去撿,衣袖微微掀起,露出左手腕上的紅繩。那紅繩已經有些舊了,卻依舊係得緊緊的。明希心頭一緊,那是她親手為他係上的,他竟然一直戴著。
私塾的門咿呀一聲開了,何姝又端著晚膳進來。這次她學乖了,隻是默默地放下碗筷,便要轉身離開。卻不想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吳希澈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卻又立刻鬆開,退後一步:
"姑娘小心。"
何姝黯然垂淚:"先生,您就這般討厭我嗎?"
"不是討厭。"他輕聲道,目光落在窗外的暮色中,"隻是這世上,有些人錯過了,便是一輩子的遺憾。"
明希聽得心頭一顫。她看見他抬起左手,輕輕摩挲著那根紅繩,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與痛楚。原來他也在想念,也在惦記,可為何不來尋她?
她一邊走一邊想,突然被一個聲音嚇了一跳,"姑娘,"一個稚嫩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嚇了明希一跳。回頭一看,是個七八歲的小童,正好奇地看著她。
"你怎麼還不回家?"明希強自鎮定,柔聲問道。
"我來拿落下的書。"小童眨眨眼,"姑娘是來找先生的嗎?"
明希心頭一緊:"隻是恰好路過……"
"好吧……"小童垂下頭,神情有些失落。
明希試探地問:“怎麼了?你……希望我是來找他的嗎?"
稚子單純的眼睛看向她:“嗯,何姑娘曾經告訴過我們,先生愧對一個人,一直在等她原諒他的那一天。”
一滴淚悄然滑落。明希慌忙擦去,卻止不住心頭的酸澀。原來他一直記得她,念著她,可為何要躲著她?為何要獨自在這裡承受?
夜風微涼,槐樹的影子在月光下搖曳。明希心中終於下定決心:不管他有什麼苦衷,她都要問個明白。既然他還念著她,她便不願意放棄,況且,既然愧對她,就應該來賠罪,而不是躲在這裡當膽小鬼,她更不願意就此罷休。
"姑娘要進去嗎?"小童仰頭看她。
明希搖搖頭,輕聲道:"今日不必了,來日方長。"
她轉身離去,卻在轉角處駐足,深深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院子。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再來的。
*
深秋時節,落葉鋪了一地金黃。這條僻靜的巷子裡,每日清晨都能聽見琅琅的讀書聲,直到暮色四合才漸漸消散。
巷口的茶寮是最好的打探地點,那些來送孩子讀書的父母常在此處歇腳,閒話家常。明希坐在茶寮的角落裡,手中的茶盞幾乎涼透。這些時日,她每日都會來這裡坐上一坐,默默聽著那些街坊鄰裡的閒談。
茶寮的老板娘最是健談,那張利嘴一開,便能將方圓百裡的事說得一清二楚。
"那個姓何的姑娘又來了。"隔壁桌的婦人壓低聲音道,"天天端著點心去給先生送。" "可不是,"另一個婦人接過話茬,"我聽說是老先生臨終前托付的,讓那位吳先生照顧她。"
明希的手微微一顫,茶水濺在袖口上也渾然不覺。這些日子以來,她終於拚湊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位老童生是何姝的父親,在世時最是疼愛這個獨女。吳希澈當年入獄後不知是何原因被老童生救了,臨終前將女兒托付給吳希澈,想來是看中了他的品性。
"那位吳先生倒是個正人君子,"老板娘插嘴道,"何家姑娘那般殷勤,他卻一直保持著距離。想必是早已經心中有人了。"
明希低下頭,遮掩住眼中的酸澀。
"不過這私塾怕是要關了。"老板娘歎了口氣,"聽說有個大戶人家看中了這處宅子,出價甚高。那些讀書的孩子,隻怕要流落街頭了。"
一個稚嫩的聲音突然響起:"不行!我不要私塾關門!"
明希抬頭望去,隻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童站在那裡,眼中含著淚花。那孩子穿得很是寒酸,卻生得眉清目秀,此刻正緊緊攥著手中的書本。
"小郎君莫要著急。"老板娘連忙安慰道,"吳先生一定會想辦法的。"
"可是...可是先生說……他恐怕也沒辦法了。"小童抽抽噎噎地說。
明希心頭一緊。
"聽說前些日子,何家姑娘想將自己的嫁妝拿出來買下私塾。"老板娘壓低聲音,"可吳先生卻斷然拒絕了。"
"那可不,"一個婦人插話,"我聽說他當時說:'這是令尊的心血,豈能讓小姐傾家蕩產?'"
明希默默聽著這些話,心中五味雜陳。何姑娘為了他……而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