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希推開人群,努力向前擠過去。她的身子瘦弱,卻卯足了力氣向前,她的眼睛一直望著他,隔著湧動的人群,隔著淅淅瀝瀝的雨幕,周圍的喧囂都成為背景,她就這麼看著他,看著他倒在她麵前,看著他對她抱歉地笑。明明是那麼近的距離,卻好像怎麼走也走不完,有人推她,有人罵她,而她呢,什麼也聽不見了,甚至明明眼睛睜著,卻也什麼也看不見了,隻有他蒼白的臉,這麼脆弱地在她眼前倒下。
她憤怒,想要衝過去狠狠給他一拳,問他憑什麼把她當一個傻子、又是憑什麼既然決定介入她的人生,卻又自作主張地離開。然而看見他的身軀慢慢癱倒在地,她的視線時而被來來往往的人群擋住,一浪又一浪,在那些看不見的瞬間,她卻不得不直麵心中的感受——她害怕、她無助,她不知道該如何去麵對這樣的失控,沒有他的人生,蒼白、貧瘠,一種油然而生的恐懼,不能去思考為什麼而來,不能質問自己沒他就不行嗎,隻要想到這種可能,便會兩腳發軟,呼吸困難。
她就這麼艱難地一點一點靠近他,像一條岸邊擱淺的魚拚命地遊回水裡,淚水混著雨水黏在臉上,分不清到底是什麼。她的手盲目地推開一切阻礙,口中不停嘶吼:“讓開!給我讓開!讓我過去!讓我過去......求你......”
然而,她還沒有走到那,幾個死士便架起吳希澈的胳膊,而他渾身癱軟,像一個稻草人一樣紮滿箭矢,他們就在明希的眼前把他拖走,任憑她如何嘶吼,都再也無濟於事。
她渾身失去力氣,再也看不到他,便也渾身一軟,倒了下來。卻有人接住了她,回過頭一看,原來是玉蘭和小荷,她張了張口,想問她們為何要來,卻在張口的一瞬間,淚先流下來。
二人見她哭,便也心中難受,跟著她哭,小荷抽噎著開口:“夫人,您千萬不能倒下,您快去救救小桃吧,她...她去救扶月了......”
明希腦子暈暈的,卻強打起精神站起來,道:“你們彆急,我去看看......”
吳希澈的一番陳詞點燃了民憤,壓抑了十年的苦大仇深頃刻激發,他們和死士們扭打在一塊,有人哭泣,有人憤怒,有人不報仇不能罷休,也有人就此作罷從此好好生活。
知縣見狀,便想悄悄逃走,卻被一個從未料到的女子攔住,她年紀尚小,麵孔是個南詔人,眼圈通紅,作尋常丫鬟打扮,手裡卻拿著一把刀。
知縣滿臉橫肉忍不住有些顫抖,大概是自己也覺得對不起良心,哪怕麵對的不過一個瘦弱的小丫鬟,卻也擔心她得天意相助,懲戒自己的不作為。
他訕訕一笑:“小姑娘,冤有頭,債有主,有什麼事好好說?”
小桃死死盯著他,讓他有些不寒而栗,剛想再次開口緩和氣氛,卻聽她一字一頓地問他:“扶月在哪?”
他愣了愣:“我從未聽說過這位姑娘....”
卻看見她臉色一變:“我在你府裡找到了她的簪子。”
他慌忙解釋:“姑娘定是誤會了什麼,前些日子府中卻是來了一批人,已經全部放回去了...”他心道,確實是殺了幾個不安分的,但又怎能讓她知道?
她卻不再有耐心,手中地刀用了全身力氣向他刺過來——他被她壓得倒在地上,手緊緊握住她拿刀的雙手,在最後的關頭,才堪堪扭轉刀尖,差點便命喪當場。而他的手卻劇烈地抖動起來,拚命抓著她的手,見她爬起來,便更加怕了,這一害怕便下邊一緊,黃色的惡臭液體流出來,褲子濕了一片。
小桃和他搶著刀,使勁向他捅過來,一邊使勁,一邊問:“怕嗎?你也怕嗎?你想過扶月會害怕嗎?明明你有這麼多錢,這麼多權力,你站得這麼高,你什麼都有,卻還要不放過彆人!你輕易殺死一個人的時候,被你殺死的人比你弱小、活得比你艱難百倍,你曾想過他們會比你更怕嗎?”
男子似乎被激怒了,卻在恐懼中又生出一絲力氣來,他怒罵一聲:“你配說這些嗎?我殺了你這個彪子養的!這麼為她不平,你爺爺我便送你去陪她!”他突然掐住小桃的脖子,就這麼使勁的把她掐住、提起來,然後看她滿臉漲紅,看她的四肢在空中無力地揮動,他卻終於獲得了快感,放肆地大笑起來。這便是最大的快樂,膽怯無能的人,卻能夠憑借力量肆意掌握更弱小的生命,看他們痛苦,看他們掙紮,便忘記自己的可憐可悲,自己竟然也變得高大起來。
明希三人找到他們時,看到的便是這幅場景。
三人不需多言,玉蘭小荷上前猛地把他撞開,接住癱軟的小桃。明希的整個身體不能控製地顫抖,腦子裡一片空白,唯有那次去奴市,吳希澈告訴她的話一遍遍在腦子裡回響:“明明同樣是人,卻被像畜生一樣對待。”被他掐在手裡的,被他殺死在後院的,被射傷在祭台上的,不是可以被隨便替代的動物,而是她真真切切愛過的、在意的朋友、愛人。
她不再能記得什麼,踉蹌地爬過去,撿起掉落的刀,猛地撲過去,手起刀落,一刀又一刀地落下,直到下麵的人血肉模糊,再也沒有動作。
她把血在身上抹了抹,又沉默地走回姐妹身邊,玉蘭滿臉是淚,就這麼一言不發,安靜地抱著小桃。小荷則不停的搖晃著她,希望她能醒過來。
明希緩緩伸手,輕輕碰了碰她脖頸間深深的掐痕,卻像是被抽走了魂一般,木木然地抱了抱小荷,輕輕拍著她的背:“彆搖了,我們帶她,回家。”
於是四個人就這麼往回走,誰也沒有說話,唯有小荷時斷時續的哭聲,一點一點地在冷雨裡彌漫。明希和小荷一人一邊架著小桃的屍體,玉蘭杵著拐杖蹣跚地走在一邊。明明都快是春末了,天氣竟然還是這麼冷,風從前麵刮過來,幾個人都打著寒戰,腦子昏昏的,心裡也一陣一陣地冷冰冰的。明希突然停下來,從裙子上撕下一塊乾淨的布料,小心地圍在小桃的脖子上。
她的手調整著布料,就這麼好一會,指尖卻緩緩從她的脖子移動到她的臉上,煞白的、沒有一絲生機的臉,卻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浮現出另一張麵孔,臉頰紅彤彤的,總是帶著一絲不服輸的笑容,淘氣靈動的眼......越是這麼想,便越多地回憶纏得心裡一團亂麻。終於,她把自己的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一個額頭冰涼,另一個卻滾燙。
她喃喃:“小桃,你放心去吧,我會帶你回家,我會替你報仇,扶月的屍體,我也會去尋......”她深吸一口氣,沉默半晌,最終嗚咽著吐出三個字:“對不起......”
*
回到那個宅子,原來六個人的宅子,一下子沒了三個,還有一具冰涼的屍體躺在大堂裡。明明是同一個地方,就連時間也沒過去多久,是呀,明明還是那裡,院子裡的一切景物都是從前模樣,卻再也沒有曾經的人。
重來故人不見,但依然,楊柳小樓東。(1)
三個人默契地不再說話,明希一個人躺在床上,癡癡地看著那一束月光從門檻上一直移到窗邊——轉眼已是半夜過去。她突然想起,上次這樣的情景,還是剛剛成為楊明雪,彼時鬱結的她一氣之下給吳希澈寫了一封信,然而收到的來信卻改變了她的人生。那時的她又氣又急,總覺得人生算是完了,現在才覺得有些好笑。原來人的所有喜怒哀樂都這麼狹隘,看見什麼,便隻能想到哪裡。從前一心隻在閨閣裡,便也覺得這一輩子,嫁不了一個有權有勢的男人,便也算是沒指望了。然而現在呢,卻隻盼著人間的一份團圓,在這樣空曠茫茫的人世間,隻想要那麼一點點的圓滿,可卻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現在回頭看,才發現原來最想要的在一開始就有了,可是那時卻不懂得快樂為何物,不懂得感受,直到錯過了,方才覺出那時的好。
人生不過錯過二字。那麼多甜蜜安穩時光,卻都被錯過了,一切都是徒勞。
她緩緩起身,坐到桌前,終於舍得從懷裡掏出那封信,卻也不點燈,就是借著月光看:
“吾妻明希:
如若不出意外,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多半已經不好了。你總是認為我想當一個大英雄,可你卻不知道,我這個人,最是膽怯。就連分離,也不敢和你當麵道彆,害怕你的眼淚,害怕麵對愧疚,更害怕因為前麵這兩種怕、因為不願和你分彆,我更不敢去揭發這一切。
不告而彆已經是懦弱,可是有很多還未來得及和你說的話、欠你的一個解釋,於是寫下了這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