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千萬人,吾往矣。(1 / 1)

天色微明,空氣中還漂浮著晨露,粘在身上濕濕嗒嗒,南屏城南的荒校場上早已搭起高高的祭壇。朱門琉璃,香煙繚繞。勞役們上下忙碌不停,一派莊重肅穆的景象。

吳希澈獨自站在人群之外,望著那座巍峨的祭壇。他臉色蒼白,身形清瘦,偏偏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看上去疲憊且孤單,與周圍的喜氣景象格格不入。肩上的傷口隱隱作痛,那時若不是明希趕來相救,隻怕他已經命喪黃泉。

想到明希,他不由得攥緊了袖中的文書。這些日子,他暗中查訪,終於理清了這水患背後的種種隱情。水閘何以年年失修?河工銀兩又去了何處?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可怕的真相。他原想將此事上報朝廷,可楊敘道卻慘死異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卻私兵猖獗,無法無天,竟是朝廷也有心無力了,這南屏城中,已經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

"大人。"有百姓認出他來,連忙行禮。

吳希澈微微頷首,嘴邊浮現一個虛弱的笑。他看著這些麵黃肌瘦的百姓,心中愈發沉重。明明每個人都過得不成人樣,卻對他笑得真誠。十年水患,令這些善良的人們流離失所。他們本該過著安穩的日子,卻不得不在洪水中掙紮。更有甚者,那些無辜的姑娘被人販子拐走,至今生死未卜。

遠處響起了鐘鼓之聲。知縣在一眾官員的簇擁下登上祭壇,他身著緋袍,腆著圓滾滾的肚子,神情倨傲。

"諸位鄉親。"知縣洪亮的聲音傳來,"今日是我南屏祈福的大日子。想必大家也知道,近來水患頻發,實在是老天爺不開眼。今日我們在此祭天,就是要懇請上天保佑,風調雨順......"

台下百姓紛紛附和。吳希澈悄悄藏在人群後,謹慎觀察著。祭祀的樂聲悠揚遼遠,他定睛一瞧,卻不同於尋常的樂器,首部尖銳纖長,倒像是刀具。這些"樂師"來曆不明,卻能在祭壇上奏樂,顯然另有目的。

不僅如此,祭壇四周暗藏機關。那些看似用來焚香的銅爐被布置成某種陣勢,若是接通水道,便能瞬間將整個校場衝毀。如此一來,任何痕跡都會被衝刷得乾乾淨淨。

"一切都說得通了。"他心道。這場祭天大典不過是個幌子,他們要趁機開閘放水,好讓船隻運走留在南屏的證據。難怪知縣府這般大張旗鼓,原來是要讓所有人都變成他們的掩護。

他握緊了衣袖下的傷口,刀傷隱隱作痛,卻讓他清醒:他絕不能退縮,若是今日不站出來,隻怕南屏所有的苦難都會被遺忘。

正當知縣準備上香祈福時,一個清亮的聲音突然響徹校場:

"且慢!"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吳希澈從人群中走出。他麵色蒼白,身形清瘦,卻一步步走地堅定,在晨光中格外醒目。他手中隻有一卷書,站在空曠的祭台上,天地蒼茫,大風呼嘯,少年義無反顧地走向祭台中央,似乎手中有劍,義無反顧走向命運的終點。

明希慌忙趕到現場,抬頭隻見她的少年已經站上祭台,終於去實踐他的圖謀已久的計劃。她倉皇、無助、恐懼,卻也感動、驕傲、振奮。

"諸位鄉親。"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鏗鏘,"可還記得十年前那場大水?可還記得一次又一次被衝毀的河堤?可還記得那些在治水中死去的鄰裡鄉親?"

知縣臉色一變:"吳大人,這是祭天大典,你......"

"你既叫我一聲大人,我便要擔得起這兩個字的重量,我更要說個明白。"吳希澈大步走向祭壇,目光如炬,"十年水患,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禍?那些所謂的'買水錢',每年收了多少?那些修繕河堤的銀兩,又去了何處?我們不夠勤勞嗎?我們治理水患的方法換了一種又一種,記錄水患的文書卻也變了一次又一次,究竟是老天不作美,還是文書出了問題!

我們辛勤勞動,田裡的莊稼一年長得比一年好,米價卻一年比一年高!我們南屏山靈水秀,出產的軟玉絕無僅有,卻從未走出過南屏,甚至被埋汰,再也沒有人記得曾經有過的光輝!為了南屏死去的父老鄉親數以萬計,為了南屏吃過的苦頭曆曆在目,還有!不遠萬裡滿懷憧憬被騙過來的姑娘們,你們不想家嗎?你們甘心嗎?這些!一樁樁,一件件!大家從未好奇過嗎?"

百姓們開始議論紛紛。知縣厲聲喝道:"大膽!你一個七品芝麻官,也敢在此放肆?"

吳希澈卻毫不畏懼,反而露出一絲冷笑:"我若說錯,知縣大人儘管駁斥。隻是這祭壇四周為何暗藏機關?這些'樂師'又為何個個帶著兵刃?難道南屏的神明,也要用刀劍來侍奉嗎?求天嗎?求天有用嗎!到底是上天仁慈賜予南屏這麼多稀世珍寶,還是上天無眼,才放任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在此處高台架起,好話說儘,衣冠楚楚,卻昧著良心背叛用生命養育起這群賊子的百姓!"

他的話如同驚雷炸響,台下頓時一片嘩然。那些所謂的樂師果然神色微變,手不自覺地按向腰間。

"你們且看清楚了。"吳希澈轉向百姓,他高高揚起手中的賬冊,然後撕碎,放手,烈烈北風中,紙張隨風飄散,在空中打著旋飄遠、落下,少年站在風中,像是站在雲裡,“這是近十年來的賬冊,每一筆銀兩都去向分明,一條條把你們的罪行寫得清楚!各位都是見證人,各位都請過目,今日撕了這一本,我還有千千萬萬本,我早已讓人送往全國,你們的罪行罄竹難書,你們也休想銷毀!而今日的百姓,你們召集來的百姓,被你們玩弄的百姓,便是你們罪行的千千萬萬個證人!你們今日殺了我,日後也會有千千萬萬個我!這些年的水患,哪一次不是水閘無故失修?商路斷絕,偏偏有人在暗中發財。那些消失的姑娘,那些破碎的家庭,哪一樁不是拜這些人所賜?"

他說這話時聲音慷慨悲壯,目光炯炯。台下的百姓漸漸安靜下來,都被這個少年官員的氣勢所懾。連那些衙役也不敢輕舉妄動。

"今日這場祭天,"吳希澈繼續道,"不過是個幌子。他們要的是趁機開閘放水,好讓船隻運走留在南屏的證據。不信便看看那些水閘,為何今日偏偏都換了新的守衛?不過現在,你們的計劃落空了!我們每一個人,都不會忘記,我們都不能忘記!今日他們走了,放過了南屏,卻放過不了南屏苦難的十年,放過不了那些死去的父老鄉親,放過不了我們付諸東流的努力,若是這樣的深仇大恨能夠輕易揭過,各位甘心嗎?何況,若是我們放過了,放下了,做錯了事的人不用接受任何懲罰,有朝一日,他們定會卷土重來,世上便會有千千萬萬個南屏!"

"我吳希澈,雖隻是個七品芝麻官,卻也知道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道理。今日若不說個明白,我便枉為朝廷命官,枉為父母養育!" 他轉身,眼神冰冷,對上知縣慌亂的眼神,人群肅穆,細雨稀疏落下,唯有沉默地凝視著南屏的英雄,便是最高的致意。

“大人,您叫我一聲大人,我擔起了我的責任,您呢?您的責任呢?”他聲音微微顫抖嘶啞,讓人聽了心中悲涼。

“您擔不起,那您背後的人呢……”少年卻頑劣地笑了笑,大聲吼出:“蒼天有眼,你不配為官!至於……四王爺!真龍之子,民心所向,卻從未把百姓當成堂堂正正的人看!他!擔得起他的責任嗎!”

人群立刻紛紛攘攘,不少人大聲哭著鳴不平,民心激憤,就連知縣也變了臉色。那些暗藏的死士按捺不住,紛紛露出殺機。而吳希澈卻巋然不動,仿佛一株勁鬆,傲然挺立在風雨中。

他的眼神清澈見底,映著晨光,卻突然卸力一般笑了笑,雨水打濕他的鬢發,他的眼睫也潮濕,不知是淚還是雨。他緩緩轉頭,在人群中對上明希淚流滿麵的臉龐,她掙紮著往前擠要朝他而來,他卻輕輕搖了搖頭。

他不負自己的道心,不負頭頂烏紗,卻獨獨,也最不該,辜負了她。

知縣見局勢已經控製不住,終於撕下偽裝:"來人,將這個狂妄小兒拿下!"

衙役們蜂擁而上,那些偽裝成樂師的死士也露出了真麵目。他們扔下樂器,抽出利刃。刀光閃過,殺氣四溢。

一支暗箭破空而來。吳希澈側身避過,肩上的傷口卻因為劇烈動作裂開,滲出血來。又是數不清的箭雨,少年白衣染血,終究倒在祭台上,合目之前,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拚命叫著他的名字,可他的眼皮那麼那麼沉,卻再也睜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