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梨枝(1 / 1)

她背過身去蹲下,卻聽他慌忙的聲音:“明希,對不起,我千不該萬不該在這種關頭和你胡鬨。”他急的在她身邊走來走去,他走到哪,她便背過去,來回幾次,她索性把頭埋在臂彎裡,再不看他。

“我以為......我以為你知道我的呀,我怎麼會這麼想呢。我說真的,你今日站出來為我說話,我不能再感動了。”

"你方才在府上替我說話,我心裡歡喜得很,"他說道,聲音溫柔而認真,"我隻是一心想著逗你開心,但卻沒有注意這是個這麼重要的問題,讓你覺得我不認真了。你知道的,我這個人總是口無遮攔,可我心裡..."

他突然停住,似乎有些猶豫。

"你心裡如何?"她忍不住追問。

月光下,他的睫毛輕輕抖動,目光清澈見底,映著星光,閃爍著少年人特有的執著。他凝視著她,一字一句道:"我心裡,從未將你當做逆來順受的婦人。在我眼中,你永遠可以是一個敢說敢做、張揚動人的楊明希。

明希,你是一個特彆特彆勇敢的女孩,你的人生不能就停在庭院裡。"

這話說得太過直白,明希隻覺得臉上發燙,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快了幾分。她望著那雙仿佛一泓秋水般清澈的眼眸,竟生出幾分傾訴的衝動。

"可是,"她長歎一聲,有些自暴自棄,"你麵對我的時候處處小心,生怕一個不小心我就發脾氣,你今天來找我,也是預料到我見到……見到楊明雪就會動怒,你其實心裡清楚的很,我暴躁,我虛榮,我還……"

巷子裡很靜,隻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明希抬眼望著遠處的月色,咬牙憋住眼裡的淚水。

"你可知七出之罪?不順父母、無子、淫、妒、惡疾、多言、盜竊。這七罪,六罪都是利人,可我偏生就犯了個'妒'字,看不慣彆人,卻也不放過自己。"

"這也是過錯?"吳希澈搖頭一笑。

"女子善妒,尤其是正室夫人,是內宅最最看不起的事,你那能想到,一個妒字能惹來多少禍端?"她嗔道,"從前在府中,我最是善妒。明雪有一分好,我便要強過她十分。她得了誇讚,我便要想方設法搶過風頭。我明知她是個苦命人,可我偏要與她較勁,處處給她難堪……"

說到這裡,她自嘲地笑了笑:"你瞧,我這樣一個人,也配說什麼為你撐腰?我不過是個善妒的女子罷了。不止如此,我還愛慕榮華,我瞧不起窮人,看不上寒門,我也不屑理解他們,如今我卻跌落到這般境地,成了我最厭惡的人!你懂了嗎?你看清我了嗎?"

吳希澈靜靜地聽著,目光溫柔。半晌,他輕聲道:"人非聖賢,誰能無過?我倒覺得,你所謂的所有低劣,卻都是不得已。你從小在那般環境裡長大,若是不爭不搶,又如何能立足?至於愛慕虛榮,也是因為你從小隻生活在榮華富貴中,你沒見過苦難,又何談理解?恰恰相反,我卻覺得你是一個頂頂善良的人。你僅僅因為祖母是南詔人,你便動了惻隱之心,救下扶月,僅僅因為我曾給過你些安慰,便能夠違背你從前人生的信條站出來為我說話。你不是不善,你隻是從前不能善。況且,誰能說愛慕虛榮就是錯的?誰又能說妒忌就是錯的?哪有絕對的標準評判一個人的品性?你看,你在嘗試直麵你自己,你麵對人生際遇的改變從消極到現在的接受和反省,明希,你說的我能懂,但我從未覺得可恥,你在勇敢地接受麵對。"

明希怔住了。

他輕輕把她扶起來,微微俯下腰,看著他們手上的紅繩,問道:“你還記得那天為什麼我不滿意你給我祝福嗎?”

“明希,我不能說高官厚祿,榮華富貴的人生追求不對,我隻是替你可惜。你明明還有這麼多種不同的活法可以去體驗,你怎麼能早早把人生限定在這一種上呢?你真的開心嗎?值得嗎?問心無愧嗎?我想要你想清楚後,把你認為頂頂重要的祝福送給我。”

"你本就是個通透的人,隻是從前被困在樊籠之中,不得不戴上重重枷鎖。如今你終於可以做真實的自己,又何必為過往耿恥於懷?"

"可我總覺得我不夠好..."她抬頭,濛濛淚眼看向他。

"你且聽我說,"他輕聲打斷她的話,目光灼灼,"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許多珍貴的品質。你心思玲瓏,做事周密,便如今日在府中與四王爺周旋,舉手投足間儘顯智慧。你雖生於深閨,卻明是非、知大義,這般眼界,便是許多讀書人也不及。"

他說這話時神采飛揚,眸中似有星光閃爍:"最難得的是,你敢於改變。多少人安於現狀,隨波逐流,可你卻敢打破那些條條框框。你想想,方才在府中,多少人隻敢低眉順眼、阿諛奉承,可你卻敢挺身而出,據理力爭。這般勇氣,這般膽識,豈是尋常人能有的?"

明希心跳如鼓,她的所有不堪,縈繞心頭種種複雜思緒被他三言兩語變得潰不成軍。她在他眼裡光芒閃閃,她不曾想過自己竟然是這樣一個女子。縱然有千般不甘,萬般不平,她在這明亮的月夜,卻選擇繳械投降。

他輕輕試探著把手伸向她的耳旁,輕輕幫她把一縷碎發彆至耳後,問道:“我們回家吧?”

明希心中的暖意慢慢漫開,一顆漂泊無所依的心似乎被人穩穩當當地接住,無名的火焰在心間跳動,她點點頭:“回家。”

*

吳希澈下了職回家時已經是深夜,他腳步匆忙,擔心她一個人在府中無聊。月色朦朧,院中的梨花開得正盛,遠遠望去如一片雪色輕紗。吳希澈推開院門,卻見書房內還亮著燈。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歇息?"他輕聲問道。

明希手忙腳亂地將什麼東西藏在身後:"沒、沒什麼。"

吳希澈眼尖,瞧見她身前的書案上散落著幾張紙。他悄悄上前,趁她不備便探手去拿。明希慌忙要搶,卻哪裡敵得過他的身手。兩人一個搶一個奪,鬨得好不熱鬨。

"讓我瞧瞧,"他笑著將紙舉高,"是什麼要藏得這般嚴實?"

燈下細看,原來是一張簪子的圖樣。那簪子造型秀美,以牡丹為主,旁邊點綴著幾隻靈動的蝴蝶。畫工精致,構思更是彆出心裁。那日在街頭偶遇的那支簪子,明希說雖然美則美矣,卻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如今看了明希的畫稿,才恍然大悟。

"好巧思,"他由衷讚歎,"這蝴蝶給牡丹添了幾分靈氣,倒不似尋常首飾那般死板。"

明希紅著臉要搶回畫稿:"不過隨手畫畫,有什麼好看的。"

"怎麼不好看?"吳希澈認真道,"這畫得極好。你瞧,這蝴蝶翩然欲飛,與那牡丹相映成趣,倒讓我想起一句詩來。"

"什麼詩?"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他輕聲吟道,"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

明希聽他吟完,不由莞爾:"你這是要說我閒在家中無事,隻顧畫些無用的東西?"

"我是見你有了新的追求,心中歡喜,"他眼中閃著光,尋思明日一早便去尋鋪子為她做出來,也好讓她歡喜。

"對了,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

楊叔在朝堂上替我進言,"他聲音裡帶著幾分猶疑,"說我懂得醫術,又熟悉水利。南屏縣連年水患,傷亡慘重,急需重建。聖上原本是要派個重臣去的,可朝中各派為了這個肥差爭得不可開交,反倒耽誤了要事。"

他苦笑一聲:"聖上大約是不耐煩了,聽說我是個無權無勢的小官,便決定讓我去試試。說起來還要謝謝四王爺,若非他在朝堂上處處針對,聖上也不會注意到我。"

"這是好事啊!"明希聞言一喜,"你一直想要施展抱負,如今終於有了機會。"

可她見他神色黯淡,不似往日般神采飛揚,不由得關切問道:"你這是怎麼了?莫不是有什麼難處?"

吳希澈沉默片刻,輕聲道:"明希,我怕。"

"怕什麼?"明希見他這樣,心忍不住柔軟下來,輕聲問。

"怕自己做不好,"他苦笑一聲,"南屏縣連年遭水患,百姓苦不堪言。我雖有些心得,卻從未經曆過這般大事。若是一步走錯,耽誤了水患的治理,豈不是害了百姓?我那日在府中說得慷慨,可真要去做..."

明希從未見過他這般遲疑的樣子。往日裡他總是意氣風發,就連與四王爺針鋒相對時也不曾露出半分怯意。如今卻因為害怕辜負百姓期待而患得患失,這反倒更讓她心疼。

"你何時變得這般瞻前顧後了?"她故意嗔道,"那個在房頂上與我說人生但求問心無愧的你哪去了?"

吳希澈一怔:"我..."

"你不是說,要用行動去改變這世間的不公麼?"明希的聲音堅定起來,"機會就在眼前,你若因為怕錯就不敢去做,那與那些隻會紙上談兵的清談之士又有何異?"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她打斷他的話,眼中閃著光,"便是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大不了重頭再來。怎能一開始就打退堂鼓?我雖不懂水利,卻也知道任何事隻有真正去做了,才知道行不行。"

他愣愣地看著她,隻見她眼中滿是堅定,哪還有方才那般嬌憨的模樣。她說這話時神采飛揚,語氣裡帶著一股他從未見過的豪氣。他忽然明白,她從前那些好強爭勝的性子,如今都化作了對理想的執著追求。

"你說得對,"他眼中重新燃起光彩,"我竟被你說得慚愧起來。"

"誰讓你總說我膽怯呢?"明希輕哼一聲,卻又忍不住問道,"我可不可以同你一道去?"

"你說什麼?"他又是驚喜又是驚訝。

她有些忸怩,卻還是鼓起勇氣道:"便是裝扮成男子也使得。我...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看。"她一口氣說完,連耳根都紅了,"我自小被困在閨閣,從未見過外頭的世界。如今有這個機會..."

吳希澈看著她期待的眼神,心中一軟:"當真要去?那路上可要受不少苦。"

"怕什麼苦?"她揚起下巧,眼中帶著幾分傲氣,"你莫要小看了我。我既然決定了要去,便是刀山火海也不怕。再說..."她忽地紅了臉,小聲嘟囔道,"若是我不去,又怎放心你一個人?"

這話說得太過露骨,明希自己都覺得羞赧。吳希澈聽了,卻是眉開眼笑:"好!我就知道你最是爽快。待我們到了那邊,你也可以用自己的所長幫我。你這般心思巧,治理一方水土,必能有獨到見解。"

明希被他誇得心中歡喜,卻還要故作矜持道:"誰要幫你了?我不過是想去見識見識罷了。"

窗外月色明亮,一樹梨花皎潔芳香,若是角度挑的巧些,梨花瓣子竟如同月亮一般。月光籠著梨樹,風吹樹搖,竟好似搖動了一地細碎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