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月而歸(1 / 1)

"下官這半年來,走訪了沿河十八個村落,記錄了每一戶的農田麵積、收成、漕運費用。若是殿下不信,大可派人查證。"

這話說得不卑不亢,卻字字有據。四王爺的臉色更加難看,顯然沒想到這個看似不諳世事的愣頭青,竟然準備得如此周全。楊敘道卻興致勃勃,眼中欣慰讚賞不言而喻。

"修建河堤所需銀兩,"他繼續道,"依下官估算,三年便可收回。若是算上漕運便利帶來的稅收增益,以及農田增產的賦稅,五年之內便可獲利數倍。"

堂中一片寂靜。楊敘道忍不住露出幾分詫異的神色。這哪裡是一個七品小官該有的見識?分明是胸有丘壑,隻是一直不顯山露水罷了。

"放肆!"四王爺沉默片刻,怒道,"你一個七品小官,也敢妄議朝政?你可知道修築河堤需要多少銀兩?那些銀子,難道不該用在更重要的地方?"

"更重要的地方?"吳希澈輕聲重複,目光卻愈發清亮,"王爺的意思是,修書院,比保全百姓性命更重要嗎?"

這話一出,堂中頓時一片嘩然。就連明希也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這話說得太過直白,幾乎是在明目張膽地駁斥四王爺了。

他低下的背卻突然直起來,那雙永遠和氣溫良的眼睛第一次藏不住怒氣,他錚錚有聲,字字清晰:“清流之士常言遠庖廚,可是哪位嘗過百姓的粥水?清談誤國,實乾興邦。若是連百姓饑寒都不知,又如何談識文論道、治國安邦?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與其躲在書案後紙上談兵、清談高論,不如走出頭頂四方天空看一看,看一看百姓真正在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

"你!"四王爺氣得渾身發抖,"你竟敢......"

"殿下息怒,"一個溫柔的聲音插了進來。是"楊明希",她端著茶盞款款起身,"吳大人年輕氣盛,說話莽撞了些。想來是與那些百姓接觸得多了,一時心急。"

這話說得體麵,卻暗含譏諷。明希聽得分明:年輕氣盛便是不知輕重,與百姓接觸便是降低身份。從前的她也是這般想的,可此刻聽來,卻覺得刺耳。

"二姐說得是,"她忽然開口,聲音清亮,卻不難聽出那隱隱顫抖,想是氣急了一般。"夫君確實年輕氣盛,總是為了些小事勞心費神。前些日子查賬,為了工部多出來的幾筆銀兩,竟連著幾日沒睡好。"

此話一出,堂中氣氛驟然一變。四王爺的臉色更是難看。工部這幾年賬目不清,外頭早有傳言,隻是一直查不出個所以然。如今她這般說,豈不是在暗示什麼?

"三妹妹這是何意?"果然,"楊明希"蹙眉道。

明希抿唇一笑:"沒什麼,隻是見夫君為公事操勞,有些心疼罷了。"她稍稍偏頭,看向臉色鐵青的楊敘道,"二叔說得對,修河堤確實要花不少銀兩。不過若是工部賬目清楚,想來也能省下不少......

四王爺麵色一沉:"這是要與本王為難?"

"妾身不敢,"明希神色愈發恭謹,"隻是聽聞王爺近日在朝中力主修書院,想必是為了開啟民智。如此盛舉,妾身敬佩得很。"

四王爺眉頭微鬆:"既知如此,何必咄咄逼人?"

明希莞爾一笑:"妾身近日讀《禮記》,有感而發。書中說'遠方之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王爺興建書院,原是好事。隻是......"

她故意頓了頓,又道:"正如夫君方才所說,衣食足而知榮辱。如今南屏縣年年遭水患,百姓顆粒無收,縱有書院,又如何能安心讀書?"

"你......"四王爺正要發作,吳希澈卻適時開口:"夫人說得有理。下官近日走訪南屏,見那些孩童因水患而失學,心中著實不忍。"

明希目光一轉,又道:"王爺,您看這銀兩,若能用在河堤上,百姓安居樂業,自然會感念朝廷恩德。到那時,書院門庭若市,豈不更能彰顯王爺德政?"

四王爺神色微動。明希知道時機已到,又輕聲補充:"更何況,若是這賬目出了差錯,怕是要壞了王爺的清譽。妾身鬥膽獻言,不如趁早查明,也好教天下人信服。與其清談誤國,不如實乾興邦,我一個小女子都懂的道理,各位大人又怎會不懂?"

話未說完,卻聽見一聲乾淨利落的輕笑。她循聲望去,隻見吳希澈正看著她,眼中滿是笑意。那笑容乾淨明亮,她也不由得冷靜下來。

"夫人說笑了,"他故作正經道,"下官年輕不更事,做事總是毛手毛腳的。前些日子查賬,也不過是儘些綿薄之力罷了。"

這話說得謙遜,可"下官"二字卻咬得極重。在座的都是人精,哪裡不明白他這是在提醒眾人:他雖是七品小官,卻也代表著朝廷。這般一說,反倒顯得四王爺咄咄逼人了。

楊敘道今日算是看了一出好戲,終於語重心長道:“賢侄今日所為,或許是年輕氣盛,但卻讓我這把老骨頭年輕起來了,我朝未來,還有賢侄這般青年才俊,我等從此遠離廟堂,倒也可以走得安心。隻是這賬目的事,可不是一件小事,四殿下認為呢?”

四王爺終於開口,卻臉色鐵青:"吳賢弟說得是。為國分憂,本是臣子本分。隻是這修堤之事,還需從長計議才是。"

明希看著眼前這一幕,忽然覺得有些諷刺。從前她最厭惡吳希澈這般不知輕重的性子,如今細想,卻覺得這般坦蕩,才是最珍貴的。

她正出神,卻感覺有人在桌下輕輕碰了碰她的手。是吳希澈,他就坐在她身邊,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卻突然轉過身對上她的眼神,嘴角悄悄露出一絲狡黠的笑。

明希心頭一暖。卻彆扭地移開了視線。

酒過三巡,賓客漸散。明希跟著吳希澈往外院走,月色正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方才多謝你解圍,"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她,又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沒想到你竟會替我說話。"

明希被他這般直白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半晌嘟囔道:"你少在那裡得意。若不是你總是口無遮攔,也不會惹出這些事來。"

"是是是,"他笑著應道,眼中卻閃著狡黠的光,"你方才說得當真精彩。不過那句'與其清談誤國,不如實乾興邦',我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明希頓時有些惱羞成怒:"你......你少胡說!"

"好好好,是我胡說,"他連連擺手,卻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不過你方才當真英姿颯爽,我都快被感動壞了。"

月光下,他的笑容明亮如星。明希看著他的眼睛,忽然覺得心跳漏了一拍。他明明什麼都懂,卻偏要逆著世俗而行。可正是這樣的他,卻讓她生平第一次熱血沸騰,她也想陪他瘋一把,比如今天,當她站在他旁邊,當她也可以去為他解圍,當她去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她感覺心中不知名的角落被點燃,哪怕是這麼這麼小的一個嘗試,她也恍然覺得,原來閨閣之外的人生有這樣的吸引力。

可她天生多心,卻又忍不住狀似無意地問道:“女子無才便是德,我今日雖是為你出頭,但是卻違背婦道,不知惹來多少非議,你可會怪我?”

她不敢抬頭看他,其實她心中早已大半猜到他的答案,可是還是非要聽到他的答複方能心安。

他卻覺得她這模樣分外好玩,也是一時玩心起來,刻意挑逗她:“那有什麼辦法,已經同你上了一條賊船,如今後悔也來不及了。”

卻沒想到她臉色一變,快步走出府門,腳下如同生風一般,連轎子也不肯坐了。他一路急急地追,卻又不敢出聲叫她,怕被彆人聽到折了她的臉麵,她便更要生氣。

其實她心裡頭知道,他不過是同她開了一個普通的玩笑。可是她就是怨他,明明她這麼期待這個答複,他又怎能玩笑?原來她在他眼裡,就是這麼可以被輕賤的?他給她的花糕,他在老梅樹下安慰她,他處處顧忌她的臉麵,也不過都是可憐她,可笑她罷了!他早就看穿了她,他早就知道她虛榮、知道她善妒、知道她好麵子!他看穿了她。而她呢,早已不知不覺地那麼在意他的看法,真是不爭氣啊!

越這麼想,便越是氣憤,周遭的一切她都看不見了,隻想遠遠把他甩在後頭。而他在後麵追著她,卻又讓她感覺到了一份異樣的滿足,這滿足讓她眷戀,卻又令她羞恥。

他們就這樣走了好遠,直到四周沒了人聲,隻有半輪月亮遙遙地掛在天上。

他實在愧疚懊惱,她表麵倔強,實則內心敏感,他怎能在這樣頂頂重要的問題上胡鬨?

明希的一隻胳膊突然被拽住,猛地往後一拉,這力道有些太過魯莽和倉促,二人都有些驚訝,轉眼,她便跌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踟躕間,她慌忙推開他,一滴熱淚卻從她眼裡滾落下來,砸碎在他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