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屏異聞(1 / 1)

明希握著那封秘旨,一時有些恍惚。隻聽聖上褒獎吳希澈工部任上勤勉,命他暫代南屏縣縣丞,協助知縣治理水患。這般升遷,本該是光宗耀祖的好事,可她心頭卻湧上一絲不安。

她知道吳希澈向來不愛鑽營,平日在工部任上也隻是默默無聞地查賬。這次若非他在楊家宴席上指出河道疏浚之策,又恰逢聖上訪查民間疾苦,隻怕他這輩子都要做個閒散的小官。可這突如其來的升遷,人人惦記的美差,何嘗不是一個大挑戰?

正出神間,窗外月色忽明忽暗。暮春時節,夜裡還透著些寒意。明希在燭光下整理行裝,素白的指尖翻過一堆圖紙,忽然怔住了。那是一張簪子的設計圖,筆觸輕巧,墨色未乾。她記得那日在集市上見到的玉簪,吳希澈送給她後,她便隨手塗畫了這張圖紙。

誰知吳希澈竟偷偷找人將它做了出來。那日夜裡,他拿著簪子來找她。他說:"你若不喜歡,我便再找人改。"她嗔怪他多事,他卻笑著將簪子簪在她鬢邊,一雙清澈的眸子裡映著燭火:"我隻是覺得,你的心思不該被辜負。"

想起往事,明希的指尖不由輕輕撫過那支簪子。玉質溫潤,做工精致,卻又帶著幾分彆樣的風韻。吳希澈總是這樣,看似隨意,實則處處留心。

"夫人,打聽到了。"扶月輕手輕腳地進來,"說是這南屏縣雖地處偏僻,倒也不是個太窮的地方。隻是這些年水患頻發,才漸漸衰敗。"

明希放下簪子,正要說話,卻聽扶月又道:"奴婢還聽說,那地方的姑娘都愛唱歌跳舞,每逢趕集,茶肆裡都有歌姬獻藝。更稀奇的是,那裡出產一種玉石,觸手生溫,最適合做首飾。隻可惜當地人手藝粗糙,這些年也沒什麼人去采買了。"

這話倒是提醒了明希。她記得吳希澈說過,治水不隻是堵得住洪水,更要想辦法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如今聽來,這南屏倒是個富饒之地,隻是未能善加利用罷了。

"夫人,"扶月欲言又止,"您當真要跟著大人去?那地方僻遠得很,想必不如京城繁華。"

"這有什麼,"明希淡淡一笑,"夫唱婦隨,本就該如此。"她說這話時語氣平靜,心裡卻冒出一個念頭,這話當真對嗎?卻也來不及多想,隻是覺得近日他不在家裡時自己也煩悶,他說的也有理,出去看看總是好的。

這丫頭卻突然跪了下來,聲音有些顫抖:“夫人,您要去就帶上奴婢吧!奴婢是被拐來的,若非遇見了夫人,如今不知已經流落到哪裡去了。奴婢從南詔坐船過來的,那船還經過了南屏。或許奴婢能有些作用。”

明希眼光微閃,扶月臉龐黑瘦,眼睛大且明亮,此刻跪在地上,卻是一股子不服輸的勁頭,她道:“好,那你就跟我們同去。你來這裡也不容易,若是此行順利,你便從南屏南下回家。”

她有些訝異地抬頭,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外頭腳步聲響,一個清朗的聲音傳來:"可是還沒休息?"

是吳希澈。他總是這樣,明明是自家夫婦,說話做事卻帶著幾分見外的客氣。明希抬眼望去,隻見他倚在門框上,眉目如畫,眼中帶笑。那身月白直綴襯得他愈發清俊,哪裡像個為官的?

"我在收拾行裝,"明希故意板著臉,"你難道不該也去收拾?"

"這個嘛,"他走近幾步,眼中閃著狡黠的光,"我是來向你請教的。"

明希一怔:"請教什麼?"

"聽說南屏的玉石很是不錯,"他笑著拿起桌上的設計圖,"既然要去,不如多帶些你畫的圖樣。興許到了那裡,能找到好手藝人呢。"

明希又好氣又好笑:"我畫的這些東西哪有人瞧得上?自己玩玩算了,彆拿出去丟人現眼。?"

"怎麼會呢?"他看著她,語氣認真,"你怎麼可以這麼妄自菲薄,你的審美自然是一流,並且才思敏捷,設計也是獨具風格,不可以這麼說。況且,若是能幫南屏的百姓做些營生,豈不是兩全其美?"說著,他指著設計圖上一處精巧的花紋,"你瞧這裡,若是用南屏的玉石,定能做得更好。"

月光從窗欞灑落,映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他說起這些時眼睛亮晶晶的,明希看著他,忽然就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其實她有時也覺得自己畫的還不錯,可是從未想過還可以憑借這些乾出點彆的,更彆提惠及彆人了,而他一次又一次的鼓勵,竟然也讓她心中有些期待。

啟程那日,朝露未收,薄霧籠著遠山。明希坐在馬車裡,聽著車輪轔轔,車廂輕輕搖晃。這一路南下少說也要大半個月,她本該抱怨些顛簸勞頓,卻莫名覺得心頭輕鬆。

沿途所見,漸漸與京城不同。遠處山巒起伏,近處農田層疊。本該是商賈雲集的官道,卻處處冷清。偶見商隊,也都繞著彎子走小路。吳希澈不時下馬查看,每到一處都要詳細記錄。明希掀開簾子偷覷,隻見他騎在馬上的身姿挺拔,月白色的衣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而他神情專注,不知在想些什麼。

"姑爺有心了,"趕車的老車夫感慨,"這些年南屏的水路不好走,商人寧可多走些冤枉路,也不願意從水路去。每到汛期,那水勢凶得很,據說去年就衝走了好些船隻。"

明希聽了這話,越發覺得不安。她知道吳希澈的性子,定是要親力親為。可那般凶險的河道,他一個不會水的人,要如何應付?正胡思亂想間,馬車又經過一處茶肆。隱約傳來絲竹之聲,似是有人在獻藝。

"近些年常有這樣的景象,"老車夫壓低聲音,"都是些外鄉來的姑娘,說是來賣藝,可這光景,誰信呢?"

明希心中一動,想起扶月的遭遇。她本要多問幾句,卻見吳希澈騎馬過來,遠遠地望著她。他迎著晨光的樣子很是好看,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一路南行,山水漸異。

又行了幾日,終於到了南屏境內。遠遠望去,隻見一道河水蜿蜒,將整個縣城一分為二。河岸上零零落落地立著些破舊的房屋,想是百姓家。河麵寬闊,本該是商船雲集的景象,此刻卻隻有寥寥幾隻漁船在河中搖曳。

"到了。"吳希澈勒住馬,回頭看她。

明希掀開簾子,第一眼就看到驛館那斑駁的圍牆。她心下頓時就涼了半截。京城的小院雖簡陋,到底還算整潔,這驛館卻是處處透著破敗。牆角的青磚剝落了大片,窗欞上的漆也斑斑駁駁,就連門前的石階都缺了個角。

"你彆灰心,"吳希澈下馬來扶她,"這地方雖不如京城繁華,卻也有幾分風致。"

她本想發作,怨他總是把她想的這麼小氣,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剛收拾妥當,知縣便差人來請。吳大人新上任,按理該先拜見上官。明希本想歇一歇,卻見吳希澈一臉興奮:"你要不要一起去?正好打聽打聽這裡的情況。"

她看著他眼中的光彩,明白他定是想去問問水患的事。思及此,便換了身素淨的男裝跟他一道去了。

知縣府倒是氣派,門前一對石獅子,朱漆大門足有三丈高。進了大堂,見兩側掛著幾幅名家字畫,筆力遒勁,顯見是真跡。明希暗自腹誹,這官員倒會享受,府邸修得這般氣派,就是不知可曾為百姓做些什麼。

"下官溫學誠,見過吳大人。"知縣是個矮胖的中年人,說話時帶著幾分世故,"聽聞大人在工部任上勤勉,這次能來南屏,真是我等之幸。"

吳希澈隻是淡淡一笑:"溫大人客氣了。在下初來乍到,還望多多指教。"轉而介紹明希,“這是在下的好友何公子,他本次是來協助在下的。”

明希微微頷首,又是和知縣寒暄幾句。

寒暄過後,知縣夫人也出來打了個照麵。夫人是個四十出頭的婦人,因為年紀大了,也不必刻意和外男避嫌,她打扮還算端莊,就是說話時總愛端著架子。她虛情假意地和他們兩人寒暄了片刻便離開了。

"治水之事,說來簡單,做來卻難。"是知縣的聲音,"每到汛期,上遊的水勢凶猛,衝垮了堤壩不說,還要淹了沿岸的莊稼。這些年光修堤壩就花了不少銀子,可總是修了壞,壞了修。"

"下官鬥膽問一句,"吳希澈的聲音清朗,"不知這些銀子都是如何支出的?"

堂中一時安靜。明希暗道不好,這人怎地一來就問這等敏感的話?果然,知縣的聲音沉了幾分:"這個自然是有賬冊記錄。隻是眼下要事是防汛,其他的事,容後再議不遲。"

吳希澈卻不依不饒:"下官聽聞南屏往年是商道要衝,如今卻蕭條至此,不知是何緣故?"

"這個嘛......"知縣語氣尷尬,"還不是這水患鬨的。商人們嫌棄水路不暢,漸漸就繞道他處了。"

"既如此,下官想親自去河邊看看。"

這話一出,堂中眾人都愣住了。知縣乾笑道:"吳大人剛到任,何必這般著急?不如先休息幾日,下官帶吳大人好喝好玩的到處轉轉,等熟悉了地方......"

"民生大事,不容耽擱。"吳希澈站起身來,目光清亮如水,"況且下官此來,就是為了解決水患。若是遲一日,隻怕百姓就要多受一日苦。"

明希也聽出了這知縣有問題,水患當前,卻依舊不把民生當回事,籠絡官員的行徑也熟練得很。二人對視一眼,都明白了對方的心思,這樣的默契卻是彼此都臉紅,立刻轉過頭去。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日一早,吳希澈就帶著人去查看河道。明希本想勸他,見他執意要去,便也隻得作罷。後來還是扶月跟她說了實話,說是大人天沒亮就起來了,在書房畫了半宿的圖,恐怕夫人擔心,這才等到天亮才出門。

明希聽了這話,心下五味雜陳。

正想著,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她掀簾望去,隻見幾個衣衫襤褸的百姓跪在大門外,身邊還有幾個官差模樣的人在驅趕。

"這是做什麼?"她蹙眉問道。

"回夫人的話,"扶月輕聲道,"奴婢方才聽說,那些都是河邊的百姓,說是要來找大人訴苦。隻是衙門的人不讓進,說大人去查看河道了,等回來再說。"

明希心道這些官差倒是會做好人,擋在外頭打發百姓,等吳希澈回來,隻怕這些人早就被趕走了。她略一思忖,便吩咐扶月:"你去告訴他們,就說大人吩咐過,但凡有冤情的,都要詳細記下。"

扶月領命而去。沒過多久,那些百姓果然散了。明希原以為此事就這麼過去,誰知傍晚時分,扶月卻神色古怪地回來了。

"夫人,"她欲言又止,"那些百姓說的話,奴婢都記下了。隻是......"

"隻是什麼?"

"他們說,每到枯水的時候,河水就會忽然斷流。可一到了豐水期,上遊的水閘又總是壞在要緊處。這一來二去,地裡的莊稼要麼旱死,要麼澇死。"扶月頓了頓,又道,"還有人說,這水閘的位置很是蹊蹺,每次洪水來時,總是先淹了窮人的房子,富戶的宅子倒是一點事沒有。"

明希聽到這裡,若有所思。她記得昨日在知縣府上,那些字畫雖然珍貴,卻都是水墨丹青,一點不見受潮的痕跡。這般說來,莫非這水患,還另有隱情?

夜色漸深,河邊漁火點點。

明希正要歇下,忽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笑道:“你還沒睡呢?"

他一整天沒有給她遞消息,像是忘了她的存在,她心中莫名地酸澀,便淡淡道:“睡沒睡你在意什麼呢?”

隻見吳希澈渾身濕漉漉地站在門口,連發梢都還在滴水。他見她來了,倒是一臉無事人的模樣。

"你這是怎麼了?"她又急又氣,連客氣都顧不上了。

"沒什麼,"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我在河邊查看水位,一時不察,腳下打滑罷了。"

明希盯著他看了半晌,見他身上雖有些泥水,倒是沒受什麼傷,這才鬆了口氣。她轉身要去拿帕子,走出幾步又回頭,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你不是不會水嗎?"

"是啊,"他笑著接過帕子,"所以我隻在淺水處看看。"他卻突然低下聲來:“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明希又想起扶月說的話,心道這人定是去查那水閘了。她原想問個究竟,本來還有些被忽略的氣,見他一臉疲憊,那些責備的話便都咽了回去。

"明希,想不想去河邊走走?"他擦著頭發,忽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