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失火(1 / 1)

楊家族中入仕者眾多,借著回門,便順水推舟辦了家宴,方便族中聯絡交流。

大廳內,一張古香古色的雕花紅木圓桌早已擺放妥當。桌上鋪著繡著祥雲紋的大紅桌布,四周圍著八把太師椅,椅背巧雕梅蘭竹菊,配以軟墊,端莊雅致。閣外翠竹婆娑,園中牡丹盛放,花香隨著晚風徐徐飄來。仆人們正來回穿梭,將一道道精致的菜肴端上桌來。案上擺著幾隻鏨花銀盞,盞中美酒清澈透亮,散發著淡淡的桂花香氣。

族中長輩陸續而至。楊大人頭戴烏紗帽,身著深藍色錦袍,正襟危坐於首席。其餘親眷依次入座,男眷們談笑風生,女眷們低聲細語。

眼見賓客到齊,管家恭敬地宣布開席。隻見桌上精美的菜肴琳琅滿目:一盤形似金魚的鬆鼠桂魚,魚身金黃酥脆,尾鰭翹起如活魚遊動;一碗湯色濃鬱的佛跳牆,海參、魚翅、鮑魚等珍饈混合著濃香四溢;還有翡翠獅子頭、櫻桃肉、清炒時蔬等菜品,既顯富貴,又見清雅。

明希坐在內院的席間,看著眼前觥籌交錯的場麵,心中百味雜陳。這是她回門後的家宴,按理說該是親朋熱鬨,其樂融融的場麵。可此時此刻,她卻覺得周遭的一切都顯得格外陌生。

"三妹妹,這道藕花酥可還合口味?"坐在對麵的表姐楊玉娘笑吟吟地問道,"我記得你從前最愛吃這個。"

明希愣了愣,這才想起楊明雪確實愛吃這道點心。她勉強笑道:"多謝表姐記掛。"

"三妹妹倒是客氣了,"楊玉娘眨眨眼,壓低聲音道,"從前你可不這樣。記得去年中秋,你還抱怨說府裡的廚子做得不如意,非要我帶你去城南那家老字號買。"

明希微微一怔,隨即想起楊明雪確實與這個表姐交好。她們年紀相仿,又都是庶出,往日裡便多有來往。隻是她從前看不上這些庶女之間的情誼,如今想來,倒覺得這份真誠難能可貴。

"難為表姐還記得,"她輕聲道,"表姐這樣記掛我,我怎會忘呢。"

楊玉娘正要說話,忽聽隔壁桌上傳來一陣笑聲。明希循聲望去,隻見四王爺正與幾位族老談笑風生。他一身錦衣,舉手投足間儘顯貴氣。而坐在他身邊的“楊明希”,舉止得體,雍容華貴,倒真有幾分世家貴女的風範。可惜哪怕交換了身體,終究是楊明雪的做派,被三兩夫人小姐簇擁著,曾經總是看不上身外物的明雪,卻是開始傳授珠釵首飾的心得。

"三妹妹,"楊玉娘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明希收回目光,卻見表姐眼中帶著幾分心疼。她忽然有些感動,輕聲道:"表姐,不必擔心,我過得很好。如今,我總算是懂得了,人活這一輩子,哪裡非要爭一口氣,把日子過得和和美美,就已經是再好不過了。"

"真的?"楊玉娘將信將疑,"你若是真能想通,倒也是好。我雖聽說這條路是你自己求來的,但你真的甘心?不過我們庶女,眼界還是低些好,妹妹如今,已經是極好了。"

明希正要說話,卻聽見一個渾厚的聲音傳來:"幾日不見,四王妃的做派倒是叫我這個叔叔認不出來了。"

她循聲望去,隻見說話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正笑眯眯地看著"楊明希"。那人生得麵白無須,一身青衫,腰間係著玉帶,他卻並不看“楊明希”,顧自喝著麵前的酒,端的一個目中無人,正是父親的族弟楊敘道。

聽到這話,"楊明希"愣了愣,這二叔叔在整個京城出了名的古怪脾氣,她卻不知來者何意,隻能硬著頭皮福了福身:"二叔過哪裡話。"

楊敘道撫掌笑道:"不過是實話實說,隻是......隻是可惜了......"

他欲言又止,目光若有若無地瞥向四王爺那邊。那眼神裡帶著幾分憤怒,更多的卻是不甘。

“可惜王妃倒是閒情逸致,歌舞升平,可憐民生疾苦,社稷飄搖!也罷,這又怎是王妃這等婦道人家願意關心的?倒是我自討沒趣了。”他一句話夾槍帶棒,“楊明希”臉色煞白,四王爺也陰氣沉沉。

“你不知道吧?我聽我娘說,二叔最近在政務上和四王派有些衝突,不好當麵發難四王爺,這不,找她撒氣來了。”楊玉娘悄悄對明希道。

從前她在府中時,最是害怕這位族叔。他雖是禮部侍郎,卻總是不拘禮節,說話絲毫不顧麵子。動輒破口大罵,絕不徇私。每每府中設宴,他總能找機會指摘這個不當,議論那個不妥,小輩們生怕一個言行不妥被他瞧見大罵一通。可偏偏他在言官中頗有聲望,在族中地位自然水漲船高,人人見不慣他卻也不敢和他對著乾。

這般想著,她忽然注意到楊敘道的臉色似乎不太好。往日裡他總是神采奕奕,今日卻顯得有些憔悴。再細看時,便見他的官服也不如從前考究,腰間的玉帶也略顯陳舊。

楊玉娘湊近她耳邊,小聲道:"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修建行宮餘出來一部分銀子,工部要修築河堤,四王派卻要修書院,拉攏幕僚,敘道叔在朝會上極力抗爭,後來......後來聽說是得罪了四王爺,這些日子過得很不如意。"

明希若有所思。難怪今日宴席上,楊敘道雖與四王爺同席,卻總是不屑一顧,話也說得極少。她記得從前他最愛高談闊論,今日卻顯得格外沉默。

"三妹妹,"楊玉娘又道,"你......你夫君不是在工部任職嗎?可有聽說些什麼?"

明希心中一動。她這才想起,吳希澈雖是被父親以數算之能舉薦入工部,卻極少與她提起公事。隻是前些日子他查賬時發現了些端倪,本想告訴她,卻被她打斷了。

她正想著,忽聽得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抬眼望去,隻見吳希澈正從外院走進來。他一身月白色直綴,清俊挺拔,舉手投足間帶著幾分少年人特有的英氣。雖是一身簡單的打扮,卻愈發襯得他清雅脫俗。

他向眾人見禮後,便徑直朝她這邊走來。才行至半途,卻聽“楊明希”開口:“二叔,我聽說三妹夫宅心仁厚,又是出生草莽,和眾多百姓打的火熱,不知他如何見解?”明希心頭一跳,憤怒地朝楊明雪看去,她一句話中挖苦尖酸不提,一招嫁禍於人倒是欺負到她頭上來了。對方見她看來,心虛地避開,卻是笑得極為勉強。

明希剛想說話,卻看見吳希澈安撫地一笑。

吳希澈轉身,恭敬地作揖:"敘道叔有何指教?"

楊敘道混跡官場多年,怎會看不出其中貓膩,倒也來了興趣,笑道:"聽聞賢侄在工部任職,可是分在司水處?"

"正是。"

"那可知道近日要修築河堤一事?"楊敘道的聲音裡帶著試探,"不知賢侄以為如何?"

這話一出,席間頓時安靜了幾分。明希看見四王爺的目光也投了過來,帶著幾分玩味。她心中一緊,正要找個由頭打斷,卻見吳希澈嘴角帶笑,神色從容:

"回稟叔父,此事下官略知一二。隻是人微言輕,不敢妄議朝政。"

這話滴水不漏,卻又不卑不亢。明希暗暗鬆了口氣,卻見楊敘道的臉色變了變:"賢侄何必這般謹慎?在自家長輩麵前,說說自己的見解也無妨。"

吳希澈微微一笑:"既然叔父相問,下官便鬥膽說上一說。"

明希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在房頂上與她談天說地的少年。他一雙眼睛光彩熠熠,身材勻稱健康,儀態坦蕩,看上去正氣淩然。她知道,他又要說出些驚世駭俗的話來了。

"此事說來也簡單,"吳希澈站在堂中,朗聲道,"不過是要在南屏縣修築一道河堤罷了。"

楊敘道眼中閃過一絲譏誚:"賢侄說得輕巧。這河堤一修,要動用多少民力物力?如今正值春耕,更是人力短缺。賢侄難道不知勞民傷財的道理?"

"叔父說得是,"吳希澈不慌不忙,甚至特意賣了個關子,在廳內走動幾步,方才笑意盈盈開口,"隻是下官近日去南屏縣走訪,倒是見了些有趣的事。"

席間眾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過去。就連四王爺也放下了手中的酒杯,饒有興味地看著這個年輕的官員。

"賢侄所見為何?"楊敘道問道。

"下官見到一個老漢,"吳希澈的聲音裡帶著幾分沉重,"他家三代都住在河邊,每年汛期都要為防汛勞神。去年秋天大水來時,他家的房子被衝垮了,老母親受了風寒,到現在還在病榻上。"

這番話說得平實,卻字字戳心。明希看著他的側臉,哪怕早已料到,但還是心中感慨,默默捏緊了拳頭。

"這......"楊敘道一時語塞。

"還有一位寡婦,"吳希澈繼續道,"她丈夫去年被征去修堤,不慎落水。如今她獨自帶著兩個孩子,靠著繡花度日。她說,說,如今人沒了,河堤卻也不修了......"

"夠了!"四王爺猛地開口,"你這是在指責朝廷不修堤壩?"

堂中一片寂靜。眾人的目光在吳希澈和四王爺之間來回遊移。就連丫鬟們添茶倒水的動作也變得小心翼翼。

明希注意到"楊明希"的眉頭輕蹙,似是不悅。而四王爺卻端坐在那裡,神色冰冷。

"下官不敢,"吳希澈眸色沉沉,聲音平靜卻有力,"下官隻是想說,與其讓百姓年年遭水患,不如早日修築河堤。如此,既能保全百姓性命,也能省去年年防汛的人力物力。"

"更何況,"吳希澈的聲音平靜卻有力,"南屏縣雖是小縣,卻地處要衝。這條河道是南來北往的水路咽喉,一旦修好河堤,不但能保全沿岸百姓,更能疏通水道。如此一來,南方的絲綢、瓷器便能順水而下,北地的糧食、布匹也能溯流而上。"

他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卷圖紙:"下官鬥膽繪製了一份水道圖。這河道若是疏通,可連通五個州府。屆時百姓們不必再肩挑手提,商賈也能少走許多冤枉路。再者,有了河堤蓄水,沿岸的農田也能得到灌溉。下官算了算,若是水利通暢,南屏縣的農田可增產三成以上。"

明希看著他侃侃而談的樣子,心中卻忍不住為他欣慰自豪,她的夫君,從來不是那等隻憑一腔熱血便妄下論斷的莽夫。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周密的考量在其中。那些日日夜夜伏案研究的賬本、圖紙,那些走遍千山萬水的實地考察,都是為了今日這番話。

四王爺似乎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周詳的計劃,眉心微跳,卻是不屑笑道:"好大的膽子,空口無憑罷了,你這些數據,可有依據?"

"自然是有的,"吳希澈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