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穎王沒有正室夫人,身邊連個伺候的姬妾也沒有。”張月見顧雁不解,開始解釋。
“為何?”顧雁訝然。這在公卿王侯之中並不常見,兄長十六歲就娶了嫂嫂,姬妾也有六個。
“那就要說起六年前,穎王十七歲時,那會還是衛三公子,他同胞長兄才是世子,卻戰死在雍州。他扶棺回來不到兩月,母親高夫人就病逝了。他驟然喪兄,又守母孝,便拖延了親事。誰知到了三年前,先王從江州回來後又生了病。”
三年前……顧雁是清楚的。
先穎王率軍南下,江州傾力抵禦住了進攻。先穎王敗退到澗邑時,突發重病,遂就地駐兵。就是那時,傳聞二十歲的衛柏殺兄逼父,奪了王位。
然後他休整一年,竟親自帶兵再次攻打江州。有了前次勝利,兄長本有信心。誰知大戰前夕,邊境防線四個據點守將,竟有兩個忽然投奔了穎軍!
防線頃刻崩塌,穎軍直取江州治所。臨江侯府得到消息時,穎軍已在五十裡外了,她才被母親匆匆送走……
顧雁深吸一口氣,在袖中揪住手指,又才收回神遊心思,繼續聽張月說話。
“先王一死,穎王說要儘孝,又把親事拖下來,到現在還沒納過一位夫人。眼看孝期馬上結束,多少世家都盯著王府後宅呢。穎王從沒說過屬意哪家女郎,但坊間傳聞,穎王八成要娶程氏女。”
“程氏女?”
“就是尚書仆射程儒之女。他為衛家立過汗馬功勞嘛,聽說先王還口頭許過兒女親家呢。但這當頭,穎王卻突然召你進府。一名侍婢,何至於每日車接車送?咱背後沒有世家高門,妹妹進府後定會被緊盯,所以千萬要謹慎。”
顧雁越發訝異,不是因為穎王,而是因為張娘子:“阿姊經營戲館,竟知道這麼多士族公卿的傳聞。”
張月神秘一笑:“每日迎來送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或許就能賺到什麼門路。”
顧雁心念一動。張娘子消息靈通,說不定知道親人下落呢!
與張娘子相識三個多月,隻知她原有個丈夫,夫妻都是伶人,帶著族人流浪賣藝。後來丈夫病逝,兩人也沒育下一兒半女。她一個寡婦把隊伍帶到梁城,租了館舍安定下來,把營生越做越大。
得知張娘子經曆時,顧雁便生出了幾分佩服。但之前畢竟不熟,不敢言深。這會她終於忍不住問道:“那阿姊可知……梁城可有其他江州人?”
“江州人……”張月想了想,“以前四處賣藝時,見到不少北上屯田的江州流民。至於梁城嘛……好像也有幾個江州籍官員……但阿姊哪能認識他們……”她不好意思地一笑。
“那、那以前的臨江侯戰敗被俘後,親眷應被押到梁城來了吧?”心臟突突直跳,顧雁小心翼翼地問,“阿姊可知道……那些江州人的消息?”
“被俘的臨江侯?”張月凝神思索半晌,又搖頭,“那是兩年前的事吧,我來梁城才一年多,平時街坊也沒人聊臨江侯,阿姊確實不知。”
顧雁失望地籲了口氣,之前她也如此旁敲側擊地問過書肆管事,也是什麼都沒問出來。梁城人沒聽過臨江侯被處決,也沒聽過他被改封什麼官職爵位。那麼母親和兄長很有可能,被囚禁在什麼地方,或者被流放他處。
最差的結果,就是被秘密處……她不願想,隻要心懷希望,便覺得日子還有盼頭。
張月輕拍顧雁的手:“妹妹可是擔心,在王府孤身一人會受欺負?剛巧,阿姊有個同鄉在穎王府裡做事。我給她遞個信,以後你們就能互相拂照了。妹妹心善,玄陽天君定會佑你平安。”
“多謝阿姊。”顧雁莞爾。雖然接近穎王隻是權宜之計,但張月的關心仍令她感動。萍水相逢,真真假假。偶爾碰到一席肺腑之言,不管是否認同,也足夠慰藉一顆漂泊的心了。
天色漸晚,兩人又同榻入眠,一直聊到深夜。
——
第二日午後,顧雁坐上了衛府接她的馬車。
穎王府緊鄰城北皇宮。馬車駛入王府側門,停在一個小院裡。顧雁下車時,院中已有一名發髻斑白的老媼等候。仆從自去牽馬,老媼上下打量了顧雁一番:“老身是宋夫人院裡的王媼,隨我來吧。”
顧雁抱著包袱,安靜跟隨在後。那根桂枝不好拿,她丟在了戲館後院。
王媼在前念叨:“雖然你是進西園侍奉的,但也得先拜見宋夫人,再行安置。”
西園是穎王所居之地。聽王媼口氣,在王府裡,西園應與後宅其他地方不一樣。
顧雁頷首:“我明白。”
“今日起,你是王府侍婢。在殿下和宋夫人麵前,彆我啊我的沒點恭敬,得自稱奴婢!”
“哦。”
王媼搖頭,懶得再說。
顧雁正好不用敷衍答話,自顧琢磨起來。
之前聽張月說,衛柏的母親高夫人,是先王發跡前的結發妻,六年前去世了。如今打理王府後宅的宋夫人,是先王最寵愛的姬妾,也是衛柏次兄的生母。
先穎王起兵剿寇時,隻是個屯騎校尉,也曾敗亡至窮途末路。是宋夫人娘家——登縣宋氏——散儘家財資助,才幫先王絕境逢生,後又扶搖直上,從偏將軍做到大將軍,又從穎侯做到穎王。
齊帝姓薑,而先王姓衛,至此位極人臣,封無可封。
因這份恩情,先王一直對宋夫人格外愛重,宋氏子弟也成了穎王麾下肱骨。先王病逝後,衛柏也對宋夫人禮敬有加。
至於先王其他姬妾,都被衛柏放出去改嫁了。不願改嫁的,若有已成年的兒子,便出府與子同住。還剩下兩三位要麼沒依靠,要麼不願改嫁,便留在後宅奉養,以宋夫人為尊。
張月知道的真多……也不知宋夫人性情如何,她唯一的兒子被衛柏所殺,王府後宅又是否安寧呢……顧雁想到這,轉念又想,管它的,她來探母兄下落,其它的都與她不相乾。
如此一路跟隨王媼前行,她暗中留意王府布局,方便以後查探。這次她們隻沿院牆外的石板巷道前行,路上皆是仆婢往來,不見園林景致。
走著走著,顧雁忽然發覺,有人一直遠遠跟在後麵。
起初還道是其他侍從。半晌後她突然回頭,那人往旁一閃,避開她的視線。隻一個閃身,顧雁就已看清,那人竟是一名宿衛。看來衛賊仍不放心,還在派宿衛盯她。隻是這般被監視著,她就不方便了……
顧雁正琢磨,王媼已帶她來到王府東北邊一座庭院外。
一陣香氣幽幽傳來,是祠觀裡常見的沉香。隨著她們踏入院中,香氣越發濃重。院中草木繁盛,黃綠斑斕的枝葉掩映屋簷。陽光慵慵傾灑,在地上鋪開斑駁的影子。
她與王媼等在院裡。一名中年婦人推門出來,對她們說道:“夫人已午睡歇下了。”
顧雁暗地鬆了口氣。
卻聽婦人又道:“夫人聽說,殿下在文會上看中一名傭書女,不僅折桂相送,還召入西園侍墨。想來容娘子的書法極好。夫人近來齋戒誦經,專心準備三日後的先王忌日祭禮。屆時在陵前供奉的《無量玄陽經》,便交給容娘子手抄吧。兩日後酉時,你把抄好的經書呈來。期間見禮,皆可免了。”
顧雁愕然。以前在江州,她跟娘親去過玄陽祠,知道《無量玄陽經》,可為先人祈福,為後輩消災。
如今世道艱難,百姓將希望寄托神明,幾乎人人信奉玄陽天君。許多人都吃不飽,也要給玄陽祠上貢。於是便有匪寇,打著玄陽天君的旗號誆騙搶掠,各地官府屢禁不絕。有的還鬨得很大,父親便是因此而死。
近年穎王頒令嚴禁民間私祭,試圖堵住源頭。沒想到,宋夫人也如此信奉玄陽天君。
好家夥,《無量玄陽經》全本六卷,共七萬多字,要她兩日抄完?!
豈非要不眠不休,手腕累斷?!
見她遲遲不應,婦人蹙起眉:“怎麼?”
看來她一進府,宋夫人便要試她是否恭順。若她咬牙完成了,便知道她容易拿捏。
真煩……
顧雁斟酌著詞句:“官府明令禁止私祭玄陽,我怕……”
“宋夫人在先王祭禮上奉經,那叫私祭嗎?”婦人麵色陰沉,不耐煩地打斷,“看來容娘子不願抄經,老身這就回稟夫人。”
顧雁忍住直衝頭頂的煩躁:“請留步。”
罷了,先走一步看一步,也不能進府第一天就跟宋夫人吵架。
她盈盈一禮:“奴婢願為夫人分憂。”
婦人臉色稍霽:“那就好。來人,把經書拿來。”她抬手一揮,便有婢子捧來六冊經書,空白卷軸和筆墨,遞給顧雁。
“帶容娘下去安置吧。”婦人淡淡說罷,轉身進了裡屋。
庭院恢複了幽靜。
顧雁嫌棄地捧著這堆東西,跟王媼來到西園的仆役寢舍,被移交給了仆役管事。
身為西園第一個侍墨娘子,顧雁被安排住進一個單間寢舍,領了衣裳和筆墨紙硯。管事與她簽下身契,開始囑咐西園的規矩。
譬如什麼,穎王喜愛看書和練劍,屆時決不能發出聲音,打擾殿下。
又譬如,穎王自幼隨先王征戰,生活儉樸,一些小事都親力親為,所以當值侍從一般不超過兩人……
顧雁認真聽著,不禁在心裡質疑。
這套她在書上見多了,世家貴族裝模作樣,搏個勤儉名聲,好教天子看重,百姓敬佩,然後關起門,把一餐四十個菜削至二十個,殊不知百姓連稀湯都喝不飽。他衛賊真要儉樸,還住這麼大個園子作甚?一張木板就可以睡覺。
管事又道,她需在穎王回府前,備好書閣紙墨,燃香擦案,整理書架等等。剩下的時間,完成穎王要的文稿即可。
聽起來,比在書肆輕鬆一些。也罷,就當換了處地方做工,把衛賊看成討厭的東家,且天天敷衍著。隻是,怎麼先把宋夫人這關過去呢……
顧雁正想著,忽有侍從來報,說穎王已回府。管事忙催她換好衣裳,去書閣準備。
西園書閣就是上次那間臨池軒閣。
顧雁匆匆趕到門外時,衛柏剛好走到石徑儘頭。
“拜見殿下。”顧雁和侍從、宿衛一起低頭行禮,便未發覺,衛柏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他跨步進門時,忽然說道:“你也進來。”
等衛柏進了門,顧雁還躬身不動。片刻後,一名侍從靠近輕語:“殿下喚你進去。”她才反應過來,衛賊是在對自己說話。
“啊,是。”顧雁連忙進屋,見衛柏正在屏風後換衣。透過青紗,隱約可見他的頎長身影,屏風上搭著要換的衣服,仍是昨日那件月白色深衣。
衛賊竟然親自換衣?
顧雁想起兄長,也從小跟隨父親征戰。但兄長坐鎮江州後,仆婢排場就比衛賊大多了。至少身上的衣服,他從不會親自換。對她這唯一的妹妹也十分寵溺,她穿過的衣裳,第二日都用不著再穿。
衛柏換衣扶簪,整理完畢,轉身走出屏風,見容娘怔怔看著自己。而他望過去,她又趕緊垂頭,匆匆進入內室,坐在案邊研起墨。
她側身而坐,夕陽餘暉自窗外傾灑而下,在她側臉邊緣映出一層薄薄的金色光暈。她坐在光裡,渾似天人下凡。衛柏一時怔住,忽然想起曾見過的一幅神女畫像。
然而紙上神女不會呼吸,遠不如凝神研墨的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