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搖(1 / 1)

另一邊,西園書閣。

侍從回報完畢,恭敬退出門外。

衛柏手撐額角,自顧琢磨:“她這般說麼……”

半晌回神,忽見陶羽和嚴義都在詫異地望自己,他當即恢複正色:“從雲,汝平郡的典農中郎將是程恭吧。”

程恭,尚書仆射之長子,程二公子的長兄。

“是。”陶羽收起穎王剛看完的文書,“殿下為何突然問起他?”

衛柏隻道:“你悄悄去大司農署,查看兩年前汝平郡的糧賬,但不要被旁人瞧出端倪。”

“遵命。”陶羽想了想,忽問,“殿下,此女是何來曆?臣覺得……她行止有些可疑。”

“她是江州流民。”衛柏又翻開一卷文書,隨口應道。

陶羽愕然:“殿下為何突然要她侍墨?”

衛柏目光一停,似是陷入悠遠思緒。

“陶從雲,”嚴義歎了口氣,“你可還記得,主公在先王靈前守夜時,曾遣退他人,撫琴吟唱了一夜?”

衛柏眸中浮起傷懷。他蓋下印璽,接過陶羽遞來的下一卷文書。

“當然記得,那時隻有你我聽見。”陶羽問,“怎麼了?”

昨日陶羽不在,嚴義複述了文會情形,又道:“靈前奏樂唱歌這種話,誰能想到?誰又敢說?偏她說出來,與主公所悟的先王遺願,不謀而合。”

陶羽越發驚訝:“難道她故意寫錯字做局,以接近主公?但這也太冒險了!”

“所以,”衛柏垂著眼簾,修長手指輕敲紙張,“孤想查清錯字的真相。”

“末將交給梁城令去查了。”嚴義補充。

“哦對,”陶羽想起來,抽出一封文書,“梁城令剛呈上了卷宗。”

“念。”衛柏瞥了一眼,又繼續看手中文書。

陶羽打開卷宗,念道:“臣昨日接令,深感惶恐,當即親率府卒嚴審,於一日內……”

“念結果。”衛柏打斷。

“是,”陶羽忙往後看。很快,他繼續念道:“東文書肆傭書人史六,自白偽造書冊錯字,隻為驅趕另一名傭書人,名喚容娘。蓋因她來後,前人漸失重用,常聚眾非議。他亦深感不滿,故生此念,籌謀許久後,終遇良機。經臣嚴審,眾人供認不諱。按齊律,首犯當笞一百……”

“給我看看。”衛柏抬起頭。

陶羽連忙奉上卷宗。衛柏接過迅速瀏覽。那人如何盜書,如何仿造都寫得清清楚楚,與昨日容娘自辯之語都對得上。最後,梁城令對此人妄改殿下詩句,書肆竟有如此疏漏,抒發了一篇洋洋灑灑的憤慨,並下令查封了書肆。

衛柏扔下卷宗,斜身倚向憑幾。

“看來並非是她故意設局……”他手撐額角,開始琢磨,“那她情急之下解先王遺詩,是怕被趕出梁城?”

旁邊二人知道主公在自語,沒有答話。

“她怎知那番話會讓孤消氣?萬一孤更生氣呢?”衛柏眼裡亮起粲然光彩,“她既能解先王詩句,抄《西園集》時,必不讚同書中品評吧。”

來了,又來了,一旁的嚴義默默搖頭,主公那股莫名其妙的興致又來了。昨日他送完容娘子返回木樨閣,見心情轉好的主公,正讓在場士人評議《西園集》。

他進門時,主公剛好在問中書郎:“這首短詩於孤九歲時所寫,可當得神品?”

中書郎一臉為難,欲言又止,遲疑許久才開口:“臣……臣以為當得。”

主公轉頭又問侍中,炯炯目光滿含期盼:“卿以為呢?”

“臣以為……”侍中咂摸片刻,拱手道,“此詩清麗雋然,短小精巧……呃,以殿下作詩年歲實屬難得……呃,臣以為當得。”

主公笑了笑,又問遍全場,聽遍支支吾吾、絞儘腦汁的回答。他眼噙笑意,欣賞著士人們坐立不安的模樣,又道:“叔仁,你說。”

嚴義挺立在旁,朗聲道:“末將就能看懂主公這首詩,反正跟小時聽的兒歌差不多。”

其他士人一愣,這首詩簡單直白如鄉野兒歌,大家心裡都懂,但果然隻有嚴都尉會直說。穎王聽罷朗聲大笑,命人收了《西園集》,叫眾人散去。

嚴義收回思緒,瞥向眼前的主公。

此刻,衛柏狹長的眼眸微微彎起,浮出一絲玩味神情:“孤今日見她,本想試試她還會做甚。果然未令孤失望,她竟在孤身後拔簪。”

“她想刺殺殿下?!”陶羽震驚。

“某覺得……”嚴義輕咳一聲,“她確實更像在刻意接近主公。”見陶羽疑惑望來,嚴義攤手,“宿衛看到,她讓主公幫忙拿簪,還在主公麵前挽發。”

衛柏又拿過一卷文書。池邊那一幕掠過眼前,他眸色一暗:“派人去江州鄢氏老宅,查查容娘的底細。”

“是。”陶羽蹙起眉,“但江州路途遙遠,就算快馬加鞭,來回也至少一個月。查清此女底細前,殿下萬萬不可被她美色所誘,將其留在府中。”

“陶從雲,你剛進穎王府嗎?主公怎會被美色所誘?”嚴義正色斥責。

衛柏讚許地瞥了軍士一眼。

嚴義繼續道:“主公召她進府,另有原因。你也知道,主公喜歡看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本……”

衛柏瞥來的眼神冷了三分。

憨壯的軍士放低聲音:“她又寫了戲文,叫什麼……狐姬夜遊,近日在梁城正紅火。主公想不注意都難,這才召她進府寫戲文。”

陶羽早就看到了,案上那些狐姬夜遊、鬼手書生的文稿,正是穎王私下愛看之物。他冷嗤一聲:“這是算準了,來投殿下所好,看來受過訓練。”

他輕撚長須,又陷入思索:“戲文也就罷了。殿下在靈前撫琴吟歌一事,從未外泄,外人又怎能得知?”

嚴義兩手一攤:“反正我從未對外提過。要泄露,也是由你陶從雲身上泄露的。”

“嚴叔仁,我可不像你這般沒腦子!”陶羽瞪向軍士。

“行了,”衛柏又看起文書,“一個不張嘴,一個有腦子,孤知道你們不會泄露。”嚴義昂頭挺胸,站得更直了。陶羽斂眸撫須,蹙眉一歎。

一卷看罷,衛柏丟開文書,目光落回戲文。他勾起唇角,不掩眸中勃發的興致:“到底是刻意訓練,還是不謀而合,把她放在身邊,便能知曉。”

“殿下……”陶羽還想說什麼,卻見穎王淡淡睨他一眼。他無奈歎息:“屬下會儘快查清此女來曆。”

嚴義也歎氣。

行吧,那位娘子要是真對主公不利,出了什麼問題,便是他失職。既然主公執意要她進府,他得吩咐下去,讓宿衛把她盯緊些。

——

顧雁坐在馬車中,看著窗外搖晃的衛字木牌出神。快到南市時,她忽然對駕車侍從說道:“有勞駛到百戲館,停在正門外。”

臨近傍晚,戲館將要開門營業,外麵仍排著蜿蜒長隊,還有不少人正陸續趕來。衛府馬車徐徐前行,人群接連避讓,直到馬車停在戲館大門外。

無數目光紛紛投來,或驚異,或好奇。那個收租的劉管事也在。他驚愕萬分地看見,下車之人竟是容娘。她一手拿著盛梨的瓷盤,一手提裙上階,路過他身旁時,連半個眼神都沒看來。四周議論不絕,直到她進入後院,嘈雜聲才被院牆隔絕在外。

呼……顧雁終於鬆了口氣。

她很不習慣被這麼多人盯著看,但這次沒辦法,是為戲館有意而為之。

“容娘回來啦!”張娘子從房中疾步出門。

顧雁迎上前說道:“外麵的人都看見我坐衛府馬車過來。明日劉管事再來,應該不會再為難你們了。”

張月喜出望外,連連道謝。兩人互通了方才的經曆,顧雁省去她對穎王拔簪一節,隻說穎王明日要她進府,這盤梨也是穎王給的,她不愛吃梨,都給你吃。

“容娘啊容娘,”張月接過瓷盤,轉著圈打量顧雁,“你比我以為的更聰慧,眼看就飛上枝頭了!”

就知道她準誤會了,顧雁無奈:“你想哪去了。我隻去做個寫文侍墨的婢子。”

一想到以後要侍奉衛賊,就渾身難受。

但轉念一想,把他當成一把趁手的刀,割到想要的果實也無妨。

就像方才,沒有嚴都尉,借一輛掛著衛字牌的馬車,也可以為戲館撐腰。

“亂世浮萍,儘力活著罷了。”顧雁溫婉柔美的眼眸裡,儘是勇決之色。

張月彎起眼,拖著顧雁走到屋裡。她放下瓷盤,回頭看外麵無人,又關起屋門,壓低聲音說道:“我比你虛長十多歲,喚你一聲妹妹。阿姊有幾句話,想來想去,還得與你說。”

顧雁心知張娘子方才在玩笑,這會要說正經話了,便擺出洗耳恭聽的神情:“阿姊請說。”

“近來兩日,你都坐衛府馬車出入南市,被無數人親眼目睹。消息很快會傳遍梁城,衛府車駕送一個……”張月有些遲疑,但仍說了出來,“流民女子。”

流民一向被瞧不起。

顧雁並不在意,點頭道:“我明白,是有些招搖。”

“穎王對你青眼相待,本是好事。偏偏在這當頭,你被穎王如此張揚地召進府裡,不知會被多少人盯上。”張月忽然擔憂。

“這當頭?”顧雁敏銳察覺到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