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梨(1 / 1)

剛想了一瞬,衛柏驚覺回神。

江州流民,侍墨婢子,不過能說會道而已,何況她還彆有用心,他何至於就想起了畫上神女?

他暗自失笑,恢複了平淡麵色,坐到書案旁。

顧雁一直安靜地研墨。

衛柏忽問:“為何不與鬆枝同研?”

她應道:“殿下所用的墨,本就由鬆枝燃煙製成,紙上色澤濃黑細膩,不需要再與鬆枝同研。再添鬆脂,反而過於油膩。”

說著,顧雁忽然意識到,墨塊沒刻名稱,墨汁也尚在瓷硯中,若非常年接觸,很難一眼認出這是鬆煙墨。她又補充:“都是鄢老夫人教過的。”

“鄢老夫人當真教得仔細。”衛柏幽幽說著,看向她的手。肌膚微微粗糙,指腹隱有硬繭,確實是一雙流民的手。

但她所知淵博,文采燦然,見解深刻,雖然說話刻意保持恭敬,但行止難掩不卑不亢的氣度。麵對自己,也毫無一般奴婢的怯懦之意。雖然她的說辭聽來沒有疏漏,可他總直覺不對勁。

顧雁心中暗暗咯噔。

又來了,衛賊的審視。

他每次沉默地看她,她就緊張,心跳就不禁加速。

行吧,從現在開始,定要謹慎謹慎再謹慎!她低頭再不言語,隻加快了研墨速度。

終於,一汪濃黑的墨汁研好。顧雁鬆了口氣,起身回坐,在案下垂手,悄然揉著酸痛的手腕。這兩年日日起早貪黑,伏案抄書,落下一身毛病。腰易疼,手腕也易疼。

她的微小動作和表情,皆落入衛柏眼中。朝著她的方向,他輕輕一推案上瓷盤,裡麵是切好的梨瓣。然而她看了眼瓷盤,又像沒看到一般,繼續恭坐垂首。

衛柏有點惱,他的意思難道不明顯?昨日不是說過,梨有很多,今日可以再吃。

“可以吃。”他特地補充。

顧雁眼睫一顫。遲疑一瞬後,她俯首應道:“此梨為殿下所用,奴婢惶恐,不敢領受。”

衛柏的聲音冷了幾分:“你沒有惶恐。”

他頓了頓,又道:“而是嫌棄。”

“奴婢絕無此意。”顧雁依然恭敬。

衛柏冷嗤:“人心所想,不在嘴上,而在眼裡。你眼睛早已告訴孤,你猶豫、嫌棄,又何必欲蓋彌彰?”

又想起昨日侍從所報,他恍然:“怪不得就吃一口。孤所贈之梨,就讓你這般嫌棄?”他聲音愈來愈冷。

顧雁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這廝洞察入微,實在不好糊弄……

她不說話,他便一直等,很有耐心。

看來她不應出個子醜寅卯,這問題就過不去了。

顧雁隻好歎氣:“奴婢沒有嫌棄殿下的梨。”

衛柏眸中霜色稍減,但還是渾身冒著涼氣。

“殿下可還記得,奴婢說,曾在汝平遇見一對抱著死嬰的夫妻。”顧雁的眼眶忽然泛紅,“他們曾經贈我青梨,救我性命……”酸澀湧入心頭,她揪緊手指,深深吸氣,以至於忘了敷衍地自稱奴婢。

顧雁垂著雙眸,眼尾越來越紅,細羽般的睫毛漸漸掛起一顆淚。她忙抬手拭去,匆匆看向衛柏。他微微一訝,目光旋即柔得化作和風:“將汝平之事,詳告於孤。”

顧雁方才的話並非敷衍。她心緒翻覆著,壓下略微急促的呼吸。兩年前,北上途中的那個傍晚,她至今能想起每個細節。

一場持續數日的寒雨結束後,一直在野外避雨的她又冷又餓,可四周荒野綿延,舉目皆是雜草荒林,她隻能在泥濘路上咬牙前行,看能找到什麼吃食。正當她搖搖晃晃,幾欲倒下時,竟見前方出現一座茅草屋。

她拚儘力氣,蹣跚挪步到草屋附近,瞧見一對年輕夫妻坐在屋簷下,正抱著一個嬰孩垂泣。隔著籬笆,她見屋旁長著一棵梨樹,上麵結著許多青梨。

她頓時口齒生津,憑空生出一絲力氣,更覺肚皮貼緊後背,餓得腹中作疼。她抿著乾澀的唇,想進門討梨吃。

婦人看見籬外的她,抹去淚珠,走上前詢問。得知她來意後,婦人讓她進了籬門:“它來自山上一株野梨樹,隻能結酸澀的青梨。娘子若不嫌棄,可隨意吃,不必付錢。”

顧雁哪顧得上許多,自是千恩萬謝。婦人幫她摘下梨,顧雁拿起就咬了一大口。雖然汁水豐沛,卻酸得整張臉緊皺一團,眼裡淌出淚來,又澀得舌尖發麻,像嚼著一抔渣土。

而她終於感覺活過來了,如此一邊酸得止不住淚,一邊接連吃了好幾個梨。到最後,她不好意思地抬頭,見婦人正溫和地看著自己。

顧雁睹見那男人懷中孩子臉色鐵青,像得了重病,她忙翻出身上銅板塞給婦人:“給孩子治病。”她隨身金玉首飾,分了一些給仆婢,又一路換了盤纏,等萬分謹慎地走到汝平郡,隻剩二十七枚銅板了。

婦人搖頭:“多謝娘子好意。但不必了,我兒已經……”她落下淚,“我家給玄陽祠上貢太少,定是被天君怪罪了。”

顧雁又才知曉,他們是汝平郡屯田民,孩子病了多日,家裡實在沒餘糧換錢請大夫,隻好摳出一些去玄陽祠上貢,祈求孩子康複。一家三口每日熬薄粥果腹,再餓,就隻能吃酸梨。到今日下午,孩子終於支撐不住了。

婦人得知顧雁想去梁城,便留她歇息一夜。她亦幫夫妻倆在宅邊葬好孩子。

第二日清早,顧雁起身時,婦人已熬好稀粥,為她留了一碗,還摘好二十個梨:“娘子帶在路上果腹吧,幸好這時節還有酸梨。願玄陽天君佑你順利走到梁城。”

顧雁感激萬分,卻又心情複雜。臨走前,她本想放下十枚銅板。誰料婦人瞧見了,說什麼都不收,硬是塞回給她。顧雁隻好在出門時,悄悄把銅板落在梨樹下。

就這樣,她靠著酸梨又走了幾日,終於走到了梁城。

“酸梨之味,我永生難忘。”顧雁緩緩道來,但改說成在汝平逃離人牙子,逃命時遇到那對夫妻,又得他們指點才來梁城做工。“故而一見梨,酸梨之味頃刻回湧口中,就會想起他們。”

衛柏倚著憑幾,靜靜聽她說完,自顧思索:“看來還得嚴禁私祭。”

顧雁忍不住道:“他們走投無路,才寄最後希望於玄陽祠。這就得請教殿下,官府既有屯田良策,為何他們卻無餘糧求醫,還要靠酸梨飽腹?”她聲音溫婉,卻字字千鈞。

衛柏望著她,許久,他垂下眼簾:“孤也想知道。”

順著他的目光,顧雁睹見案上放著一道卷軸。今日衛賊回府時就拿著它。此刻離得近,她看清卷軸外貼著一張紙條,寫著:隆德八年汝平郡糧賬。

兩年前的汝平郡糧賬……衛賊已經在看了?!

衛柏眸色愈發淩厲:“可惜賬上看不出來。”

隻用一日,他都把糧賬看完了?!

顧雁本來沒指望衛柏會回答,畢竟他是穎王。

兄長就不會親自過問某一郡糧賬,自有下屬過問,他隻知道江州風調雨順、倉廩豐實。後來北上時,她才聽說那兩個將軍投降,是因為糧草供應盤剝拖延,江州明明不缺糧,前線要糧卻很受氣,這些事兄長都不知道。

如果兄長更洞察入微一些……江州會不會就能保住……

心情忽然很複雜。

不過,汝平郡緊鄰梁城,衛賊也不知道汝平的屯田民餓肚子,看來也好不到哪去。她看著盤中晶瑩的梨瓣,歎了口氣。

“它辛苦長了六年,才第一次結果,若被美人見之歎氣傷神,定會難過。”

衛柏溫和的聲音把顧雁拉回眼前。

美人這種話,他倒說得順口……顧雁頓時不太自在:“梨也會難過?”

“以花迎春風,落葉對秋霜,它當然也會歡喜,也會難過。”

顧雁想起來,昨日侍從說,這是六年前穎王親自種的梨樹,怪不得他這般上心……她淡淡一笑:“殿下不像種梨,倒像交友。”

衛柏一怔,繼而彎眼:“它一直是孤的梨友。”

顧雁連忙轉眸避開。

衛賊一笑,實在灼眼。

之前抄書時,她見有人寫詩讚頌穎王——神仙佳公子,濯濯世無雙。清姿流月輝,氣宇耀日光——當時她惡心壞了,如今見到衛賊本人,她隻好承認,詩寫得也有一定道理。

衛賊周圍有無數諂媚之人,他卻與一棵梨樹為友,有點意思……顧雁一個激靈。

她見衛賊才三日啊!

前日在木樨閣,見他時滿心憤恨,但因被冤枉,她隻顧自救。昨日在西園池塘旁,她甚至想刺殺他。今日……竟覺得他有點意思……

不行!

她心中警鐘大響,暗中狠掐一把手背。對竊國之賊,要時刻保持警惕!

好在這時,侍從送來一堆奏疏,衛柏認真看起來,拿筆批複,時而蓋印。今日陶羽和嚴義都不在。於是她跪坐在旁研墨。屋裡安靜下來,他沒再讓她吃梨。

偶爾,顧雁眼角餘光瞄到,有的奏疏落款是一些地方官員。不過她偷瞄的動作不能太大,以免引起衛賊察覺。還是等摸清門道,再找機會在書閣好好搜查一番……如此思索著,顧雁拎著衣袖,手在研墨,神飛天外。

“出去。”衛柏忽然煩躁又冷漠地說道。他盯著文書,也沒看她。

顧雁一愣,頷首應是,起身後退。

她暗暗翻了個白眼,對衛柏的半分好奇煙消雲散。嗬,喜怒無常的衛賊,還是應該一簪捅死了去!

見容娘退了出去,衛柏瞥了眼房門,輕輕舒了口氣。

方才她在旁研磨,撩起衣袖,翹指如蘭,半露皓腕。她坐在木案角落,他卻總忍不住用餘光注意。她捏住墨塊輕輕移動,硯上細微的沙沙聲鑽入耳中,在心頭反複撓劃,讓他愈發難以沉心去看奏疏。

衛柏閉上眼,狠狠揉搓眉心,難消心頭煩躁之意。

“殿下不像種梨,倒像交友。”她淺淺一笑,說出連陶羽和嚴義都不知曉的隱秘。

小時候,母親在老家宅邊種了許多梨樹,他曾和兄長一起負責照看。

六年前他們去世後,他便在王府小院裡種下一棵梨樹。

就算三年前他搬到了西園,也會偶爾去看看那棵梨樹,默然相對許久。樹葉隨風搖擺,沙沙作響,仿佛在悉心叮嚀。梨花簇簇如雪,他總是恍惚覺得,他們還在樹下看花。

幾度春秋,梨樹愈發挺拔,愈像一名不能言語的老友。

他從未對第二個人說過這番心情。

衛柏睜開眼,盯著她研的墨汁。

這幾年,常有官員或士族,拐彎抹角地給他送女人。他很不喜歡臥榻之側躺著彆有用心之人,回絕了無數次。如果她在刻意接近自己,那她所做的每一步都很成功。

從沒有人這麼成功。

她的話語,像一顆顆投進心湖深處的石子,總能激起難平的漣漪。

本打算放任她接近,以看出更多端倪,今日卻差點被她弄得心神不寧。

不過,她好像在有意引他注意汝平……從戲文到酸梨,一番動作,都情真意切。若她背後當真有人指使,又會是誰呢?

衛柏捏著手,清晰的筋骨在手背起伏。他重新冷靜下來的眼神,銳利如寶劍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