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底的時候,柳闕帶著柳喬在嘉平縣上了回並州的船。
為免柳闕擔憂,藺九均並沒有將成親的事情告訴柳闕,而是等到她們走了以後,才著手準備成親一事。
成親一切從簡。
不過官府文書,隻教四鄰皆知。
西側屋裡的四方桌上擺著兩個竹籃,裡頭裝著一個個圓潤的喜餅,十分討巧可愛。
藺九均坐在桌邊用油紙將納涼的喜餅包好,他雖看不清,但手中包東西的動作卻十分嫻熟。
他將一紮捆好的喜餅放置一旁,抬頭掃見屋門口有個陰影,他喚了一句,“宋姑娘?”
秦知夷應了一聲,走進門來,在桌邊坐下。
明日就要成親,藺九均裡裡外外忙了好些天,今日又做了好些喜餅,她這會就想來看看。
秦知夷看見竹籃裡還剩幾個酥脆的喜餅,問道,“什麼餡的餅?不是說要窮得要吃不起飯了,怎麼還做這樣多的餅子送給彆人?”
“沒包餡。”藺九均說道,“喜糖價貴,喜餅總要送一送,不然四鄰還是會生疑的。”
秦知夷點了點頭,揀了一個餅子,嘗了一口,餅子有些乾巴,若是有餡興許會好吃些。
外麵的天色漸濃,藺九均手裡的喜餅也差不多快包完了。
藺九均提起手邊一包喜餅,說道,“這包喜餅姑娘明日可當早食用些,成婚沒有什麼繁瑣禮節,隻請了葛家和範家來吃頓飯,算是喜宴了。”
他囑咐完,頓了頓,說道,“這幾個喜餅包了蜜棗。”
秦知夷有些意外,應了聲,接了下來。
二月初一是個黃道吉日,宜嫁娶。
清晨,葛大娘來幫秦知夷梳妝打扮。
其實也沒什麼可打扮的,沒有喜服,隻挑了暗紅色的布衣裳來穿。
葛大娘卻是沒口子地誇著,“宋姑娘模樣生得美,穿什麼都好看得緊。”
屋外頭,是藺九均和範大叔他們回來了。
因著沒有接親的禮節,藺九均一大早就去村裡挨家挨戶地送喜餅了。
葛大娘將一條正紅色的絹帕蓋在了秦知夷頭上,麵容笑得喜氣洋洋,“好了,這新郎官也回來了,快到吉時了。”
西側屋的正堂上放著的是兩個牌位。
秦知夷被扶著進了門來,她牽住了一段紅綢繩,扯了扯,另一頭被藺九均攥著。
而後是範大叔洪亮又明朗的聲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
禮成,新人敬完了茶,喜宴也就開了。
院子裡就擺了一張桌,坐了七八個人,人雖不多,倒也熱鬨了一下午。
入了夜,北側屋裡,燃著一對火紅的喜燭。
燭光跳動,在土黃色的牆麵上映照出一團團模糊而柔和的光影。
秦知夷正睡得昏天暗地,迷蒙間感覺有人進了屋子裡來,她強撐著睜開眼。
抬眼便看見門口進來的藺九均。
他一身暗紅的粗布衣裳,黑發被高高束起,修長的身體站得筆直,影子隨著燭光跳動著。
秦知夷望著他那張俊俏玉容,才想起來自己今日成親,她迷糊地出了聲,“嗯?”
藺九均的聲音有些醉意,但說出來的話仍然清晰有理,“在下已尋到了一處活計可做,明日同範叔去賣豆腐,估計傍晚才會回來。早、午食在下會先做好,放在灶上溫著,宋姑娘醒來便可用。”
秦知夷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應道,“好。”
窗外有朦朧月光透進來,夜入深。
幾間草屋歇了聲,就像這場婚嫁,都靜悄悄的。
翌日天光,因著要去範大叔家做豆腐,藺九均起了個早。
新鮮豆腐都是當日做、當日賣,為了能多勻些時間賣豆腐,就要早起。
藺九均沒做過苦力活,又有眼疾,在鎮裡、縣裡都很難找到活計,範大叔就讓藺九均先跟著他做幾日豆腐,他會給些工錢。
早春,這個時辰天還沒亮。
範大叔家的灶房裡點了燈,藺九均到的時候,範大叔已經在磨豆汁了。
黃豆都是提前一夜浸泡好的,再用石磨磨成生豆汁。
磨豆汁是個耗人的活,既要推磨,又要一勺黃豆、一勺清水地慢慢加,直至把好幾斤的黃豆子都磨完。
好在範大叔有頭毛驢拉石磨,也省了些力氣。
然後是將磨好的豆汁用紗布過濾一遍,做出的豆腐才會滑嫩。
今天有藺九均幫忙,幾桶豆汁很快就過了一遍篩。
範大叔將過濾好的豆汁倒入大鍋中,猛火煮沸。
煮豆汁時需要人看著,將煮沸飄起來的浮沫撇去。
往常範月珠會幫些忙,但到底是小姑娘家,人都還沒灶台高,所以範大叔寧可少做些豆腐,也不忍心讓自家姑娘在灶房裡忙活。
範大叔是嶺南人,嶺南盛產鹽,膽巴也比彆的地方要純粹乾淨。
而做豆腐,最重要的是點鹵,膽巴要好,調成的鹵水才不會差。
範大叔能做出香甜的鹵水豆腐,一是靠從嶺南帶過來的膽巴,二是溪水村的水好,又甜又清透。
外頭的天微微亮,範大叔已經嫻熟地將幾個桶子裡熬好的豆汁都點好了鹵。
點好鹵的豆汁靜置一會,再擲筷於缸中,筷子能立住,就能將成了形的豆腐腦倒入方木模具中。
再以紗布包之、覆板,頂上放置大石塊,重壓濾除多餘水份。
範大叔隻有兩口大鍋,要趁早多做出幾板豆腐,做豆腐的每個環節就得有人接力幫忙。
藺九均初次做豆腐有些手忙腳亂,但他擅聽擅學,即使看不見,一個早晨忙下來,他也上手不少。
天色大亮,範家的屋子裡,灶房中炊煙嫋嫋,熱氣蒸騰。
忙活了一早上,藺九均和範大叔做出了四大板豆腐。
範大叔之前做的豆腐少,一般隻在附近村子裡賣。
趕著毛驢,邊走邊吆喝,大半天也能賣光。
今天做的豆腐多,範大叔決定和藺九均去鎮上賣。
約莫辰時三刻,秦知夷將將醒來,屋裡早沒了藺九均的身影。
秦知夷洗漱後,想起藺九均昨夜的話,在灶台上端出一碗溫熱的粥。
她就著沒吃完的喜餅,一頓早食就這樣糊弄完了。
吃完飯,秦知夷見天光大亮,日頭東照。
外頭陽光明媚的,和這春景正是相襯。
秦知夷在溪水村住的頭一個月,是冬日,天太冷不好出門。
後來又在驛站遇著尋她的軍漢,她不想多事,也沒怎麼出門。
現下和藺九均假成親,確定要在溪水村住上一段時日,秦知夷便想出門看看這個村子。
溪水村的後山就是鬆山。
溪水從蜿蜒的山澗而始,汩汩流過廬田村舍。
走過一棵參天古樹,一條零星鋪著碎石小徑的儘頭,就是經過溪水村的那條小溪流。
村裡的人多是早晨在溪邊浣衣,這個時候,大人們都去做活了,隻有一群小孩淌著還有些涼浸浸的溪水,在溪裡捉小魚玩。
秦知夷閒散地走到溪邊,見著一群小孩之中就有葛辛全和範月珠,昨日還在喜宴上見過他倆。
她好似聽說過葛辛全擅捉魚,或春日釣、或夏秋捕、或冬日鑿冰撈,他都是一把好手。
除夕夜吃的白魚就是葛辛全捕的,但現下他並沒有下水,隻在溪邊看著,坐得也離人群很遠,顯得有些孤單和沉悶。
範月珠不愛捉魚玩,在一旁自顧自地摘了溪邊不知名的花來簪。
她還折了好些嫩嫩的蘆葦杆子,就著根底吮吸,便可喝到蘆葦杆清甜的汁水。
秦知夷尋了一塊大石頭,靠坐在溪邊看著小孩打鬨。
她懶懶伸了個腰,隻覺水村山郭,清靜適意。
“咚——”
一塊石頭砸進了秦知夷跟前的溪水麵,濺起些水花來。
秦知夷側身探尋,看見鄭秋錦在小徑上站著,手裡又撿了一塊石頭,揚著下巴看著她。
秦知夷收回了目光,不欲搭理,閉目養神。
鄭秋錦見自己被她無視,更惱了些,快走幾步,在秦知夷麵前站定,“喂,沒看見我?”
秦知夷微微掀了眼簾,“有事?”
鄭秋錦見她這副悠哉模樣就覺胸悶難忍。
也不對,從得知藺九均要成親那日起,鄭秋錦這口悶氣就沒順下來過。
鄭秋錦家裡是溪水村的富戶,她自己個兒又常被人誇賢惠貌美,配藺九均這樣被藺家趕出來的人綽綽有餘。
她自認慧眼識珠,早早就在一眾村夫俗子裡,看中了藺九均這麼玉質金相的一個人。
藺九均是個才華卓然的書生,鄭秋錦相信就算不靠藺家,他也能功成名就。
隻要在藺九均還是個窮書生時嫁給他,用銀錢供他科考功名,她就能脫了農婦的身份,一躍成為官家娘子了。
而且以藺九均的端正品行,定做不出忘恩負義之事,那她鄭秋錦就是他同甘共苦的夫人!
所以即使藺九均百般推拒,她還是不肯死心,直到這不知哪冒出來的表妹毀了一切。
果然,那日見到這個表妹時,鄭秋錦就覺得她是個禍害。
她就是個禍害!
鄭秋錦滿腔憤懣,話到嘴邊卻是咬牙切齒的,“我真嫉妒你……”
秦知夷覺得有些莫名好笑,問道,“嫉妒我什麼?”
鄭秋錦翻了個白眼,覺得她明知故問,“嫁給了這個村子裡最有前途的書生,在這裡得了便宜還賣乖!”
秦知夷笑出了聲,語調慵懶,說道,“他就算是個王公貴戚,隻要我想嫁,那就是他走運了。”
鄭秋錦聞言瞪大了眼,覺得秦知夷真是仗著美貌,狂妄自大、不知好歹。
鄭秋錦欲啐她幾句,突然瞥見對岸的鄉道上,走近來一個五大三粗的男子。
男子身著短衫草鞋,挑著兩擔東西,在與她們隔著一條小溪流的對岸邊上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