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驍是從鎮上一路走過來的,他放下東西,擦了擦額間的汗。
而後他對著岸邊上的兩位姑娘,問道,“二位姑娘,請問曲娘子是住在這村子裡麼?”
這方圓百裡,姓曲的隻有一位,溪水村的小寡婦,曲千芮。
鄭秋錦之前撞見過春宵院的趙媽媽來找曲千芮,眼下她無處可發的怒火,此刻乍現。
鄭秋錦再次將衛驍上下打量了個遍。
她立時言語刻薄,揣測道,“喲,你是那曲寡婦的‘恩客’吧?春宵院前個兒剛被抄查乾淨,今日便尋人尋到這裡來了?”
衛驍聽到寡婦一詞,有些愣住。
但是他嘴笨,磕磕巴巴地解釋道,“不、不是的,我隻是認識、認識曲娘子……”
鄭秋錦毫不客氣地接道,“在春宵院認識的?”
衛驍是個粗糙的漢子,麵對鄭秋錦這麼個牙尖嘴利的姑娘,登時便講不出話來,黝黑的皮膚上顯著窘迫的神色。
秦知夷隻覺吵得頭疼,她喊著坐得離她最近的範月珠,“月珠,認識曲娘子麼?”
範月珠懵懵地抬頭,見著是藺家哥哥昨日剛娶的那位漂亮姐姐。
她點了點頭,回道,“就是住在我家隔壁的曲娘子,圍著矮籬笆的就是她家。”
範月珠說完後,秦知夷淡淡瞟了一眼男子,不再多言。
衛驍見狀,握了握拳,說道,“多謝。”複又扛起東西來,向村裡走去。
鄭秋錦看著那男人走進村子裡後,不禁說道,“你給他指什麼路?他和那姓曲的指不定有什麼不光彩的事!你怎麼敢讓這樣的人進我們村子裡來?”
秦知夷說道,“人家有手有腳的,早晚問的到,你攔得住?”
鄭秋錦被這話一噎,臉氣得更紅了。
範大叔家的隔壁,有兩間很小的簡陋茅草屋,隻搭了籬笆圍出了個不大的院子。
這兩間草屋,原是劉埔義和劉大娘的。
劉埔義是曲千芮死了很多年的丈夫,劉大娘是她的婆婆。
後來劉大娘也死了,現在這屋子裡隻有她一個人住著。
衛驍敲響院門時,曲千芮在繡手帕。
曲千芮見到衛驍的時候,是十分驚慌錯愕的。
她隻同他見過一麵,不知道他怎麼找到溪水村來的。
曲千芮怕村裡人看見,就將衛驍帶進了院子。
衛驍走了太久的路,腳底板都快磨出火星子。
他滿身大汗地站在曲千芮的院裡,拿著瓢舀著水大口的喝,井水和汗水都浸濕了他領口的衣服。
曲千芮站在門邊不安的捏著手,問道,“你是有什麼事?”
衛驍喝完了水,眸子裡晶亮,話裡透著喜悅,“我想求娶娘子。”
曲千芮愣住了,眼中沒有一絲喜悅和害羞,隻有震怒。
她抄起手邊的笤帚就要趕人,惱怒地罵道,“滾!滾出去!彆以為你幫了我一次,就可以蹬鼻子上臉!”
衛驍當頭就被趕了出去。
溪邊,就要晌午了,鄭秋錦已經回家做飯去了。
秦知夷想著屋裡灶上還放著的另一碗粥就不願回去用午食,這會聽見範月珠也說要回家吃飯了。
藺九均是和範大叔一起出去賣豆腐,應當是都回不來的。
秦知夷好奇地問道,“你爹給你溫了什麼午飯在灶上?”
“沒有呀,家裡的飯都是我自己做的!”
“你會做飯?”
“嗯!”
秦知夷立時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裙,笑盈盈地牽起範月珠,說要去她家用飯。
二人經過曲千芮家時,剛巧碰上衛驍被趕出來。
秦知夷有些好奇這門口的仗勢,就停了腳步。
曲千芮剛把衛驍帶來的東西都扔了出來。
她看見秦知夷時,麵色一愣,也不搭話,急匆匆關上木門,將他們三人都閉在屋門外。
秦知夷這才看到丟在地上的東西都散了出來,衛驍正慌慌張張地撿著。
這一天過得很快。
傍晚時分,無論是田間乾活的,還是外出做事的,男男女女們都陸陸續續歸家來。
鬆山莊田產少,在田間乾活的人也就少。村子裡的人大多都是去鎮裡、縣裡做活。
鄉道上,趕車的、徒步的,個個步履緩沉帶著一天的疲憊,步調卻不慢,藺九均和範大叔也在其中。
今日的晚食有些清淡,秦知夷與藺九均一同簡單用過飯,便各自洗漱準備歇息了。
白日裡鄭秋錦說的話讓秦知夷有些在意,想問問藺九均知不知道春宵院被查抄的事情。
她聽見屋外頭的動靜,猜想藺九均已經沐浴完回屋了。
西側屋的門沒有關,秦知夷兀自走了進去。
秦知夷腳步輕,藺九均未發現她站在竹屏後。
他剛沐浴過,坐在床邊,尚未係緊衣衫。
而那頸間未擦淨的水珠,沿著他的脖頸順滑而下。
許是不曾在太陽底下做過農活的緣故,藺九均比一般的文弱書生更白淨。
藺九均正往背上塗抹著什麼東西。
秦知夷借著黃亮的燭光,看見他肩膀上腫紅了一大片。
秦知夷太熟悉了屋子裡彌漫的藥酒味道了。
她從前學騎馬的時候經常摔的青一塊腫一塊的,師父說,用再名貴的藥都不如紅花油好使。
藺九均穿衣時,整個人看起來十分瘦削。
但衣物一脫,就可見他腰身窄,顯得肩寬體闊,優雅流暢的腰線與肩背形成一道好看的弧線。
秦知夷知道他長得好看,這是第一次覺得他這麼勾引人。
秦知夷在竹屏旁頑笑地輕咳了兩聲。
背對著竹屏的藺九均聽見動靜,慌亂扯上外衫。
他起了身,麵色染著一抹薄紅,話語中卻強裝鎮定,“宋姑娘可是有什麼事?”
秦知夷絲毫不掩飾,語調緩緩,帶著一絲關心意味,故意問道,“怎麼腫成這樣?”
藺九均知道她這是全都看見了。
他將衣服更拽緊了些,麵色窘促,欲言又止,“宋姑娘。”
屋子裡一時靜悄悄的。
秦知夷也不再逗弄他,她先問道,“今日我弄臟了衣褲,柳姨不在,現下是誰洗衣服?”
藺九均沉默半晌,說道,“姑娘放在井邊即可,在下會洗好的。”
秦知夷聞言,微微驚訝了一番,又覺得合情合理,藺九均之前都是一個人住,自然沒那麼多銀子去請個人來洗衣服。
但那臟汙的衣褲……
秦知夷問道,“你看不見,能洗乾淨嗎?”
藺九均回道,“左右是些泥土臟汙,用些東西泡一泡,便能洗乾淨了。”
秦知夷欲言又止,說道,“晚間的時候發現來癸水了,才弄臟了衣褲……”
藺九均一愣,也不自在起來。
原來洗的是貼身衣服。
他倒忘了這一點,他思索一番,說道,“明日在下拜托葛大娘清洗一番便好。”
秦知夷點點頭,才說起正事來,“春宵院被查抄了你知道麼?”
藺九均一頓,默默應道,“嗯。”
秦知夷疑惑道,“半個月前不還是好好的麼,發生什麼事了?”
藺九均說道,“過年節的時候,縣裡來了些京城的軍衛來找人,聽說春宵院有他們要找的人,便上下查抄了個乾淨。”
秦知夷一驚,忙問道,“那些人怎麼會知道春宵院有他們要找的人?”
藺九均說道,“趙媽媽在附近幾個村子裡逼良為娼,早就招惹了許多人的怨氣,每年都有人去官府狀告她,但趙媽媽稍加打點,嘉平縣府衙就輕輕放過了。”
“穀梁村的一位農戶的妻子深受其害,那農戶趁著那些京城的軍衛還在縣裡,將春宵院牽扯進來,一網打儘了。”
秦知夷了然,又覺出不對來,京城軍衛要找人的事,一個農戶怎麼會知道?
那日,藺九均先是說趙媽媽暫時不會再找上門來。後來,她細問了他,他又道不會再找上門了。
而藺九均又這樣清楚春宵院查抄的內情。
秦知夷思慮片刻,問道,“春宵院查抄的事,你是不是參與其中了?”
“沒有。”藺九均頓了頓,回道,“在下隻是略微提點了那個農戶。”
秦知夷追問道,“所以是你將那些軍衛來尋人的消息告訴農戶的?你怎麼知曉的?”
藺九均愣了一瞬,點了點頭,回道,“那日帶姑娘去寄信,在下去專賣女子衣裳的成衣鋪子,撞見那些軍衛在內間堵著店老板問話。”
又是醫館、驛站、女子成衣鋪,那些軍衛找起人來倒是細心明確。
這也說明那些人沒有大張旗鼓地找她,那麼她的畫像還沒有被大肆宣揚開來。
秦知夷放下心來,又說道,“竟沒想到趙媽媽不僅拐孩子,還逼良為娼。”
藺九均說道,“那農戶也是湊巧趕上了,在下今日去鎮上時,聽說縣裡的那些軍衛已經去南邊的永平縣尋人了。”
秦知夷聞言心下一陣雀躍,那些尋她的人竟就這樣走了?
屋子裡,還散著淡淡的紅花油味道。
秦知夷心情鬆快下來,也調笑起來,“你這個書生就應該去帳下做師爺,而不是在這裡挑豆腐賣,好好地整一身傷。”
藺九均見她把話又扯了回去,耳尖微紅,就要趕人,“宋姑娘可還有彆的事情?”
秦知夷想了想,說道,“自然有啊,要不要我幫幫你?”
她見他身上那紅腫一片,紅花油卻抹得不到位,隻怕到時落下什麼病來。
雖然他偶有牙尖嘴利,但心是好的,做飯又好吃。她自小磕磕碰碰的,抹紅花油已是慣手,她不介意幫他這個個小忙。
藺九均眸中露出淡淡的疑惑,“幫什麼?”
秦知夷說道,“我從前學騎馬也經常摔,跌打損傷什麼的我也能治治。”
“怎麼治?”
秦知夷走近了幾步,說道,“就按摩揉搓,祛瘀消腫啊。”
藺九均聞言慌忙打斷,說道,“宋姑娘!天色不早了,你回屋休息吧。”
秦知夷看著他這著急模樣,眨了眨眼,突然想到他好像極在意男女大防之事。
不過這彆扭的勁兒,她一時覺得有趣,繼續問道,“真不要?”
藺九均轉過了身去,悶聲回道,“真不要。”
“哦……”秦知夷聳了聳肩應著,又上下打量了他兩眼,建議道,“我覺得你這身板實在不適合做力氣活,不若還是尋些彆的事做?”
藺九均見她提起自己體弱這事,麵色有些僵。
他語氣略顯生硬,帶了一絲較勁說道,“在下隻是不習慣,並不是不適合。”
秦知夷見他嘴硬至此,奇怪道,“講課不是隻需要嘴皮子,不需要眼睛麼?為何你不能再去書塾講課賺錢呢?”
藺九均默然回道,“講課需提前看書備課、批改學生的課業,在下並非神人,沒有過目不忘的能力。”
秦知夷又被嗆住,仗著他看不見,白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