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小廝守了一夜,困得趴在櫃上打盹,卻見一男一女從樓上走了下來,那兩人衣著華貴,打眼就是富商打扮,尤其是那女子,簪了一頭的珠瓔寶翠,行動的時候就隨身形蕩著,折出來一層珠光寶氣。
隻是可惜那男子,雖然長得著實俊俏,卻是個啞巴,全倚仗著妻子說話。
那小廝趕忙直起身,殷切問道:“客官可是要吃點什麼?”
那男子搖搖頭,卻聽那女子聲音清脆:“我們要進那姑蘇城,隻是不知有何玩樂之地?”
那小廝眼睛輪了一圈,隨即露出一個殷切的笑容來:“若我說啊,那姑蘇城裡,最好的地方就是那燕青樓了!”他眼睛覷著女子,笑道:“可是您帶著夫人,卻是不怎麼方便的,不若去那寒山寺裡,今可是有市集的。”
男子臉上露出點笑意,女子的細眉卻蹙了起來,相當不悅地看著他,那小廝沒理,看著男人排出了五枚銀幣在櫃上,點點頭便出門了。那女子雖不情願,但也跟著去了。
兩人剛坐上馬車,秋榆便急急開口說道:“那地方去不得,亂得很,是這十裡八鄉有名的地方。”
牧文德眼神平靜,道:“我自然知道,隻是這趟本來就是渾水,不去怎麼能行?”
兩人便乘著車去了那寒山寺門下。
他們起的早,到了寒山寺也不到正午,市集都是下午才開,現下唯有幾個和尚穿著袈裟在灑掃庭除,見了一架富麗堂皇的馬車上下來了兩個妙人兒,一個小童便蹦蹦跳跳地走了去,仰著臉看他們:“諸位施主,不知所來何事?若是為了那集,倒是還早著呢,下午才有。”
牧文德麵上不動聲色,心裡卻腹誹起來:“咕嚕咕嚕地嘟囔什麼呢?”
秋榆斜瞥他一眼,見他一臉嚴肅,便知他根本就沒有聽懂,輕輕歎了口氣,便道:“你可不要介意,我這相公啊哪哪都好,隻可惜是個啞的。問道說這寒山寺極靈驗,所以想來看看。”
那小佛童聞言便打量幾番牧文德,麵上露出些悲天憫人的神色,隻是他太小了,肉嘟嘟的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反倒顯得有些滑稽了,秋榆忍著笑,麵上也露出一派愁苦模樣。
那小童便笑笑,做了個揖,道:“既如此,便請兩位施主入我寒山寺裡,住持有素齋招待。”
秋榆便回了個禮,快步跟上了那小童。牧文德聽著這兩人嘰嘰咕咕談了半天,愣是沒聽懂什麼,隻是見了秋榆走了,連忙快步跟上了。
他們被那小童領進了寒山寺,一踏入那門檻,牧文德便覺得有幾股視線落在他們身上,如芒在背。他假作不知,心卻沉了下去:“這江南是以為自己天高皇帝遠了,竟敢在這種地方結黨營私。”
秋榆被牧文德的身影護得好好的,自然沒察覺到暗處已經有人盯上了他們,反倒是興致勃勃地到處觀望著——她平生還未見過佛像,現在見了這樣高大的塑像,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敬畏之心來。
走了沒幾步,一旁的廂房內就出來一個乾瘦的和尚來,看著進門來的兩人,麵上浮現出一絲笑來:“聞言說兩位施主誠心禮佛,正巧我們寺裡剛煮好了素麵,願意請兩位施主共食。”
秋榆聽了,忙道:“感謝住持招待。”
那和尚不答,隻是審視著一旁默默無言的牧文德,牧文德被這人盯著看了半天,一絲不悅從心中而起,卻聽那和尚問道:“此施主似乎心境不寧,來此地是為何?”
那小童忙道:“住持,這施主是個天生修閉口禪的。”那住持一聽,歎了口氣撚了幾顆佛祖,隻道:“難怪施主麵色不忿,原是未參破,隻是這世間難有兩全其美之物,豔花開卻短,枯草能度年。”
牧文德雖然沒聽懂這幾人在說些什麼,卻也猜到了他們在討論自己,隻是做了個揖點了點頭,便如願看到那住持滿意地笑了起來,把他們引進了廂房內。
牧文德心裡清楚這種寺廟裡的和尚沒幾個誠心禮佛的,大多無非是憑著香火錢享樂,見這和尚心裡也嗤之以鼻:“說什麼東西那麼多,無非就是看我們穿得好,騙騙我們香火錢罷了。”
走了進去,見那和尚端上來兩碗素麵,心中更氣:“這和尚自己穿的袈裟倒是金線做的,招待我卻拿碗麵來,這院裡的和尚一個個膘肥體壯的,連這小孩都是肉的,還拿這點東西來敷衍我。”隻是雖然這樣想著,臉上卻是一副平靜哀傷的神態,跪坐在那蒲團上,拿起筷子便開始吃那麵。
秋榆被牧文德在萬紅莊裡好吃好喝地養了幾月,胃口還沒養刁,吃起那麵來也覺得口感尚可,便幾筷子挑了那麵開始吃起來。
餘光卻見身旁的三皇子小口吃著,姿態相當優雅。她心裡一驚,頓覺自己行為有損於現在的身份,便也停了筷子,拿手帕輕拭著嘴角。
卻見三皇子頗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秋榆頓覺不安,心中煩亂,心想:“該不是我行為有什麼問題,卻顯得自己奇怪了。”
正巧那住持起身往外走了,出了門幾步,秋榆估量著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了,便極小聲道:“怎的這樣看我?可是我行為有何不妥?”
牧文德皺了皺眉,也用極輕的聲音答道:“我不喜歡吃麵,你又是為什麼不吃了?”
秋榆一時不知作何感想,可笑於自己的自作多情,便悶頭幾筷子把那麵挑了,扭頭沒答三皇子的問題。
牧文德倒是不惱,隻是奇怪了秋榆的態度,不過他也看開,心中安慰自己道:“女人家大抵都是這樣無常的,或許是見我看她生氣了。”
他想了想,還是覺得奇怪:“我看她有什麼好氣的,真難懂她,又不是第一次看了,怎的還這樣害羞?”
他心下覺得是秋榆一直惦記著自己未出閣的身份,才對男子的眼神相當敏感,一時間不由得愛憐起來。想起秋榆出城時曾提及自己的婚事,心裡不由得通明起來:“原道是因著怕自己的姻緣,也是,這大明的女兒家,哪有不擔心自己夫家的,隻是她現在年紀也大了,我卻也不能放她去找什麼夫君,倒是害慘了她。”
這樣一想,牧文德頓時覺得自己真真是個紈絝子弟,耽誤了良家婦女的好姻緣。他少有什麼愧疚,也不曾虧欠於人,卻覺得自己對秋榆有愧,心裡煩亂如麻,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正巧那住持回來了,見兩人都擱置了筷子,便道:“正午已過,兩位不若趁此來拜一拜神佛,也好求一求庇護。”
秋榆起身應了,牧文德也連忙起來,跟著那住持來了廟前。
住持站直了朝佛拜了一拜,正欲開口,卻見那男子果斷拿出一錠銀子放在了桌上,他強壓著笑容衝那男子撚了幾顆佛珠,道:“此位施主真心向佛,一定和佛有緣,此次來拜,願上最好的金檀香為施主祈福,願佛賜福於施主,重得開口之樂。”
牧文德心知自己是免不了這一拜,便接過那燃著的檀香,恭恭敬敬地跪在蒲團上拜了一拜。他並非蔑視佛教,隻是厭惡這些假借佛教之名斂財的騙子罷了。
那住持見男子財大氣粗出手闊綽,喜得眼都笑細了,便又道:“我見施主和夫人感情和睦,互相體諒,願再為施主祈一姻緣福。”說罷便拿出一支紅香,遞入秋榆手中。
秋榆沒曾想到竟然拜佛也有自己的一份,還是牧文德一起拜姻緣,急得臉都紅了,卻睡不出話來,那住持隻當她年輕羞澀,催促道:“怎麼不快些拜?心誠則靈。”
秋榆無法,求救似的看向了牧文德。
牧文德聽不懂這些人在聊些什麼,隻是見了住持又往秋榆手裡塞了香,便以為秋榆是怕這香火貴,故而來看自己臉色。
牧文德一向寬厚,更何況他適才還愧疚於秋榆,便毫不猶豫地接過那香火,粗粗看了一眼,心知不是檀香,便又從口袋裡拿出來半錠銀子放在桌上,拉著秋榆的手跪了下去。
秋榆又急又氣,卻無法開口解釋,被牧文德拉著跪在那蒲團上拜了一拜,眼睜睜看他把那香火插/進了佛龕裡,心裡惱了,便從眼裡逼出淚來。
那住持見秋榆哭了,隻當她心悅於夫君的愛護,笑道:“施主怎麼還喜極落淚?隻是心誠即可,若是如了願還得記得還願。”
牧文德見她哭了,不明所以,隻當她因著自己出手闊綽而感激落淚,卻說不出話來,隻能拉住她的手看她。
卻見秋榆被迫和牧文德拜了姻緣,又被這住持打趣,三皇子還這樣含情脈脈地看她。氣急了,便甩開那手往外走了。
牧文德見她走了,不知所以,便也跟著出了門。
那住持見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隻當是女子嬌羞,怯於被人看到,便轉身摸了那一錠半銀子攥在手心,轉頭卻看向那矮小的孩童,聲音冷厲:“那兩人懷財,記得報給武大官人去。”
那孩童仰頭看著住持,再開口時已是男人口音,赫然正是個侏儒!他答了聲“好”,瞥了一眼住持,便大搖大擺的往寺門後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