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1 / 1)

第一場雪停的時候,秋榆跟著牧文德出了京城。

她隻來得及匆匆帶幾件褻衣,便被郭掌櫃從屋裡轟了出來,一路趕到了萬紅莊的門口。她雖心裡憤懣不平,卻也無可奈何。隻是牡丹不滿,衝郭掌櫃喊了幾聲,卻被一旁的小廝一巴掌扇在臉上倒在地上。

秋榆想去扶她,卻被郭掌櫃逼著出了門。隻匆匆裹了張厚狐裘,便被趕上了一架破破爛爛的馬車。

那馬車走起來便吱呀作響,車輪甚至有些搖擺,一坐進去便有一股木料腐爛潮濕的味道,像是梅雨季的老房子。

秋榆記得自己在江南時有時會見這種馬車,一匹老馬拉著吱吱呀呀地從門前過去,她的爹便會恨恨盯著那馬車看,口中嘟囔著“殺富濟貧”諸如此類的話。秋榆則怯得不敢說話,隻是心裡疑惑著,這樣的馬車往往隻是些普通小康人家罷了。

如今自己坐上了這馬車,心裡卻是怯的。被這樣狼狽趕出了萬紅莊,她不還知將會如何下場。

這馬車隻掛了層破破爛爛的麻布,冷風直往裡麵灌,掀開門簾穿過。秋榆沒帶麵紗,隻得把臉埋在裘裡,所幸天色已晚,街上寂寥無人,她不必太過擔憂。

馬車緩緩走了半響,卻拐了個彎進了一個小巷子,秋榆正害怕著,卻見那簾子一掀,飛進來個黑影。她嚇得要叫,卻猛然被人抓了手,道:“彆怕,是我。”

秋榆聽出來是三皇子的聲音,那叫聲落回去了,驚疑卻還在:“三皇子,這是為何?”

那手落了回去,男人的身影掩在黑暗裡,唯有聲音溫柔:“江南出了些事情,我需得查案,那吳語糯糯我說不懂聽不得,你若幫我會有些幫助。”

聞言秋榆的心便落了下去,隻是猶豫一下道:“那若有人與您交流該如何?”

卻聽那人道:“無妨,我就假作你的啞巴夫君,你幫我說。”

秋榆隻覺得自己的臉一下燒起來,聲音也噎了,想斥他卻苦於身份僭越,隻得恨恨道:“三皇子這算不算欺辱良家婦女?”這話剛落她自己便愣了——她現在何曾是秋榆?不過是萬紅莊裡的幼薇罷了,算得上什麼良家婦女?

三皇子卻似乎無知無覺般答道:“秋榆姑娘不必擔心,我行為有止,不會做什麼逾禮的事情。”

秋榆咬了咬唇,沒再說什麼,隻是把自己攏回了裘裡半倚在車座上。

兩人之間就這樣沉默著,唯有吱呀作響的車輪聲。

馬車走了半個時辰,到了燕京城門,值夜的官兵點著火把走了幾步,極不耐煩地喊了一聲:“大晚上的出什麼城?不怕我把你們抓進……”

隻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掀開門簾伸了出來,纖長的兩指間夾著一張薄薄的紙片,上麵隱約印著紅印。

那官兵抽出那張紙看了一眼,徒然震驚,退了半步讓開了,低頭說道:“城門馬上就開。”

那手極有耐心地停在半空中,等了一下,卻招招手示意那驚呆了的官兵把紙遞回來。那人才如夢初醒般,趕緊上前送回了那紙。

那隻手輕折了那紙,旋即收了回去。那馬車又吱呀地響了,往城門外麵去。

秋榆坐在馬車上,眼看著出了城門,才輕聲問道:“這馬車能跑到江南嗎?”

那黑影似乎沒想到她會開口說話,身影一怔,低聲答道:“這車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我另有備車,再走一點就換了。”

秋榆點點頭,重又倒了回去。

三皇子卻似乎起了興致,笑著問道:“你倒是不怕自己一人和男人坐在一起。”

秋榆卻答道:“世人皆知三皇子是紈絝,我卻覺得三皇子是一個君子。”

對麵的男人起了興致,問道:“何出此言?”

秋榆想了想,認真答道:“我不知道,隻覺得三皇子很體貼很溫柔,所以覺得三皇子是一個好人。”

那男人輕哂一聲,聲音混著笑意:“但是像我這樣的男子,可能是風流呢,老是和女人說體己話才會這樣熟練,秋姑娘未出嫁,還是離男人遠一點的好。”

秋榆知道自己被他逗弄了,卻沒氣,反倒有些哀愁,悶悶說道:“小女不求什麼姻緣,隻願平安度過這半生罷了。那萬紅莊裡有個女孩一直跟著我,花名牡丹,我倒是想求三皇子能把她贖出來,也好和我一起平平安安。”

三皇子默然,才想起眼前的女孩已不是豆蔻年華,按理說應該為人妻母了,溫聲安慰道:“秋姑娘也不必傷懷,此次事情重大,倘若能辦好,我必將那女孩贖出來讓你留著。”

正說著,馬車便停了,三皇子起了身掀開門簾跳了下去,又轉身來接秋榆。秋榆這次卻沒接那隻手,隻抓著門檻邁了下來。

牧文德的手頓在半空,隨即若無其事地落了回去,隻是轉身走向一旁樹叢裡,用手撥開樹枝為秋榆清出一條道來。

秋榆矮著身子走了過去,卻見樹叢裡停著一輛高大且嶄新的馬車,車身的木料厚實而堅韌,散發著淡淡的桐油光澤。車前是兩匹油光水滑的駿馬,正小步踱著。

那門框上不是門簾,卻是用實木打造的一戶木門。牧文德這次沒伸手去扶秋榆,隻是拉開了那木門徑自走了上去。

秋榆也沒看他,一隻腳在地上小跳了一下便上去了。

那馬車裡卻是奢靡做派,木質座椅都墊上了一層層厚厚的羊毛毯子,一條簾子隔斷了座椅和車後,幾層棉被蓋在地上。

三皇子猶豫一下,掀開了簾子,轉向秋榆淡淡說道:“此事事關緊要,隻是今晚委屈你在車上睡一覺,以後都住酒館倒也不必擔心。”

秋榆不曾想過自己竟會有一天與男人臥在同一張床上,大驚失色道:“男女大防,三皇子也該惦記著自己的名聲。何況夜裡趕路,安全是最要緊的,三皇子難道不怕路上的賊人嗎?”

三皇子睨她一眼,卻不怎樣耐煩,隻道:“我名聲如何心裡清楚,此事絕密不會有人知曉,秋姑娘若是擔憂自己的名聲大可不必在乎這一時。至於安全什麼的,我自有人跟在周圍,秋姑娘不必擔心。”

說罷,他看也不看秋榆,自己脫了鞋襪,就和衣臥了進去。

秋榆坐在座椅上,一時不知所措,她心裡十分委屈:三皇子隻道什麼名聲不名聲的,何曾想過她的感受?

隻是她相比於三皇子橫豎不過是個奴婢罷了,即使三皇子對她以禮相待,她也該識得自己的身份,怎麼也不能出言衝撞他。

她閉了閉眼,一滴淚流了下來,她就那樣倔倔地坐著,找了條被子蓋在身上,就那樣倒在座椅上睡了過去。

第二日。

秋榆醒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對麵正坐著三皇子,正一臉不愉地看著她。見她醒了,卻也沒說什麼,隻道:“我算是小瞧了你,竟真真坐著睡了一晚。”

秋榆腰酸背痛,心中也不高興,索性不理這話,撇了臉坐在馬車上。三皇子倒也沒再說什麼,隻是微微拉開了一點窗簾往外看了。

馬車就這樣在路上疾馳。

……

坤寧宮裡,皇後正趴在塌上,裸/著背讓竹萱塗著精油。

竹萱邊推邊抱怨著:“皇後娘娘您都多大了,還這樣衝動,那烏金劍多重奴婢不知,但卻是知道奴婢是提不起來的。您倒是逞強了,隻是這腰早年就受了傷,現在又挫到了,除了我還有誰會心疼娘娘?”

周梨寒心知自己理虧,平白讓竹萱擔憂,訕訕笑了笑,道:“這不是情況危急嘛,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竹萱聽了卻更氣,聲兒都帶上了顫:“奴婢從小和娘娘長起來的,願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皇帝何曾在乎過您?不過是怕那牧家的大明變成了周家而已。您倒好,這樣真心實意地做事,沒準兒那皇帝還恨不得您早早死在他前麵呢!”

“竹萱!”周梨寒蹙了眉,聲音也嚴厲起來,“我知道你是心疼我,隻是下不為例。我何曾是為了皇帝?不過是因為這大明還受不起這連年的戰亂。你看這大明是苟延殘喘,可是若真真皇上駕崩了,那百姓又該如何自處?”

竹萱咬緊了牙,卻道:“奴婢就是姓周的,從前隻知周小姐,現在也隻認娘娘一人。我隻是不懂,那幾個皇子難道就承不起這大明來?”

卻見皇後重又轉頭倒在床榻上,聲音悶在枕頭上有些含混不清:“我也不知道。”

竹萱卻愣了,她一直仰慕著皇後,自周將軍到皇後娘娘,竹萱一直以為自己的小姐是天上有地下無的神仙妃子,是無人能比的。如今卻見了她如此頹唐模樣,心裡也記不得什麼埋怨了,心尖都疼了起來,隻道:“皇後娘娘鴻福齊天,定是善有善報的。”

周梨寒卻沒應聲,呆呆倒在床上,指尖繞著頭發,卻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倘若真是這樣,那我的兩個孩子怎麼會一個接一個的夭了?還連累了你妹妹。那男孩也就罷了,我的女孩都送到半路上了,怎麼也叫人劫了?”

竹萱答不出來,良久隻吐出來一句:“或許那女孩沒夭呢,隻是娘娘不知道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