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1 / 1)

京城這場雪來得突然,秋風還未過,雪就已經洋洋灑灑地落了下來,鋪了京城一層白。

雪落在慎刑司的地上,卻融了,和血混在了一起,淌出一股股血水來。一隻乾淨的鹿絨翻毛靴踩在血水上,一步步踏進了慎刑司。

慎刑司郎中聽見了這腳步聲,往外看去,愕然一愣,接著就要跪下行禮。卻被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道:“郭大人不必重禮,地上埋汰。”

郭逸之聞言便站起了身子,隻是仍舊作了揖,恭恭敬敬地答道:“久不見三皇子,一時驚愕竟未能認出。”

牧文德的手頓了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落了下來,淡淡說道:“大明多年盛世皆仰仗郭大人,自是不必常來,然而近日風波驟起,則不得不奉皇命而來。”他心裡清楚郭逸之不滿他來,至於是不滿於皇帝不夠信任,還是不滿於這麼個紈絝子弟來監工,那就不得而知了。

郭逸之是個良臣,是先帝執政末年提拔上來的,對國家忠心耿耿,且為人頗敏銳。唯一缺點便是沾了些先帝時期的習氣,用刑嚴苛為人木訥,頗被人詬病。

牧文德之所以次日就來,也是因為世家生怕自家子孫被郭逸之活活打死,一日之內進諫幾次逼煩了皇上,故而派他來問的。

牧文德不禁覺得有些可笑,皇帝遇刺如此大事,在世家眼中也沒有子孫後代重要。他有些漫不經心地想著:“看來這大明真是一統久了,竟叫人以為這大明是大家的大明了。”

隻是麵前的郭逸之卻有些不悅地看著牧文德,他私心裡厭惡這種無所事事的權貴子弟,隻當三皇子是皇帝的旨意來看他案件進展如何的,故而一板一眼地答道:“臣以為此種大事,當竭力而為,不敢絲毫鬆懈。隻是此事頗為蹊蹺,不敢妄下結論,恐傷無辜之人。”

牧文德多看了這人一眼,猶豫一下,這才答道:“郭大人誤會,此次並非問詢案件進展,隻是受皇帝所托,問郭大人一聲勿上重刑。這秋獵皆是世家子弟,恐怕受不得重刑。”

他有意把話留了半句,卻不想郭逸之卻瞪他一眼,聲色俱厲地說道:“久不見三皇子,如今想來大抵是因為久不居朝堂,竟不知皇上遇刺的嚴重!隻是不知這是皇帝所托的,還是三皇子自己求的呢?”

牧文德奉命而來,進門卻吃了兩個槍藥,隻是心知這郭逸之雖板且急,卻是個忠君愛國的好臣子,那口怒氣提到一半,隻得吐出來:“郭大人言重,怎敢假借父皇之口諭?此事雖重,卻也要考慮臣民所思所想,此等聖旨,自然是皇帝親口下的。”

他看著眼前的郭逸之臉色由紅轉青,氣卻噎住了出不來,隻得僵著身子跪了下來,聲音恨恨:“臣領旨。”

牧文德適才還有些怒他禮數不當,現下看他如此真切實意地擔憂著大明,那氣便也消了,隻得彎腰扶起他來:“我見郭大人麵色不佳,恐是今日著急案情,不若讓我看看,多一份人多一份智。”

郭逸之生平厭惡這種身無長處卻愛湊熱鬨的世子皇子,卻苦於適才出言頂撞了三皇子,現下也拉不下臉來拒絕,隻得答道:“三皇子所言極是,既是為皇帝所來,不若看些章奏回去也好彙報。”語罷,他看也不看三皇子,扭頭便向慎刑司內走去。

牧文德倒也不介意他這臭硬脾氣,笑吟吟地抬腳跟了上去。

慎刑司算是大明少有幾個乾實事的部所,雖然現下也為冗官所擾,好歹也是有些效率的。一進慎刑司,地上都扔著雜七雜八的廢紙,幾條長長的桌子拚在一起,擺滿了各樣字跡的草紙。

牧文德小心避開了地上的紙,跟著郭逸之走到了桌案前,細心審視著案軸上的字跡。良久,終是皺眉道:“似乎並無什麼異常?”

“是的,”郭逸之難得有耐心地回答,“秋獵男子皆有朋友陪同,無落單之人。那些賊人也都自儘,問不出一點話,隻是有一點——”

他望向牧文德,眼神炯炯:“這些人都是江南災年裡有名的賊人,卻不遠萬裡來到這京城。而秋獵時也正正少了個人,是江南參將武朔安之子,卻是半月前進山打獵而溘斃。臣以為此事蹊蹺,或可從此入手,願皇子啟稟陛下,速速遣人去江南。”

“江南。”牧文德咬了咬這個字,江南沒能給他留下什麼好印象,隻記得泛濫的河水和成群的災民,隻是還有一隻精巧的小鳥,現下正在他的籠子裡養著。

牧文德忽然說:“私以為此事不該奏稟父皇,易打草驚蛇,不若郭大人借我一個名狀,讓我去江南看看。”

郭逸之大驚,他不曾想出三皇子竟會提出這樣的話,拒絕脫口而出:“臣惶恐,三皇子龍鳳之軀,不敢使君以身犯險。”

卻見三皇子一笑:“我自會啟稟父皇,隻願郭公屆時可行個方便。”

他乾脆轉身離開,墨黑的頭發上已經鋪了一層白絨絨的雪,這樣一甩便撒在了慎刑司的地上,沾了泥化為水漬。

牧文德目光如炬,大踏步走過慎刑司的院門,絲毫不在乎地上的血水已經濺上了靴筒。他挑開馬車的簾子,吩咐道:“先去萬紅莊。”

我要去見秋榆,他想。

馬車走得很快,或許是因為下雪,京城此時路上顯得有些蕭瑟,兩道車轍壓碎了路上的積雪,從慎刑司的門口一路拖到了萬紅莊裡,從無間地獄進了煙花天堂。

……

秋榆正拿著一條絨領給牡丹比劃著,最後滿意地笑笑:“是了,這粉花底子嬌嫩,正適合你。”

牡丹不高興地扯著那領子,正要說些什麼,卻被窗外高大的身影吸引了目光,眼睜睜看著那身影一直走到門口,敲了三下門便不動了。

“誰呀?”秋榆起身,頗有些疑惑地問。

“是三皇子啦。”牡丹撇撇嘴,眼神卻沒看秋榆,隻盯著門口看。

聞言,秋榆便急急起身,走去門口開了門,門外赫然正是三皇子。秋榆一時不知作何神態,隻聽他吩咐一句:“收拾你的東西,我今明兩天就要下江南了,你且隨我去。”

未及秋榆反應過來什麼,那門便“啪”一聲關上了。

秋榆怔了一下,開了門往外望去,卻見三皇子早已大步流星走出了一段路,她趕忙大喊:“三皇子,三皇子!”

卻不知是不是沒能聽到,他絲毫沒有回頭,幾步就走遠了。

秋榆正欲追出去,開了大門往外一邁卻被風雪撲了滿臉,隻覺得自己的衣角被人拽了拽,卻聽牡丹說道:“快進來吧!外麵冷,仔細著涼了姐姐。”

秋榆便退回門內,抿著嘴頗有些鬱鬱:“怎的大冬天就要回江南了?”

牡丹仰頭看著她,開口卻是石破天驚的話:“姐姐,我看是三皇子厭了,要把你送回去了,你不如從了他,也好在這裡過得舒服一點。”

秋榆既羞又惱,忙道:“我看真該給你看些書,天天張嘴便是不知道哪裡來的混話。且不知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去,再說三皇子也不曾坐過什麼失禮的事,什麼從不從的,叫人笑話。”

牡丹卻不高興了:“那姐姐你說怎麼辦,他這樣急急地趕來,能有什麼好事?總不能是看著快過年了,要叫你回去探親吧。”

這話卻勾起了秋榆的回憶,牡丹不知她爹娘正是喪命於三皇子劍下,故出此言。隻是被牡丹這樣一說,秋榆自己也有些慌了起來。

她心知自己不該回江南,無緣無故不知何事,三皇子又態度急決,怕不是什麼好事。隻是麵上卻不能顯出來,隻是摸著牡丹的臉笑笑:“這有什麼,那些皇子世子的,性子來了去哪兒不成,何必大驚小怪的。倒是你不知在擔心什麼,若說什麼蘇繡,我不是已經教了你全套針法了嗎?”

牡丹急的皺眉,卻看她:“那針法那樣多,我又沒練會,你就把我扔下不管了。再說了,我何曾是因為我自己啊,不過是喜歡秋榆姐姐而已。”

秋榆看著這孩子,心裡不由得憐愛起來,牡丹身量小,常常讓她覺得牡丹還是個小孩子,這樣幾月的朝夕相處,她便對這孩子有了些親情,隻是安慰道:“那我去江南的日子裡,你可要好好練習,我幼時繡花鳥極好,不若給你留了任務,繡把金絲雀的扇子給我。”

牡丹顯然是不大樂意的,轉了身往後走,嘴裡還嘟嘟囔囔地抱怨:“什麼啊,扔下我一個人就走了,還要留我份扇子。你倒是要說好,我繡好了你可是得回來。”

秋榆這樣聽著,眼熱熱的,卻不敢流下淚來,隻道:“瞧你說的,我還能回不來不成?你倒是要好好繡著,省得我天天憂心你那技藝。都多大的人了。”

牡丹沒回話,徑自走回了臥房裡不理她。

秋榆卻也沒管,歎了口氣,轉身開始收拾了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