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天炮響了,極尖銳的哨鳴略過森林。這是急令,終止了秋獵。
森林裡陸陸續續出來了不少人,他們衣冠尚整,不知發生何事,卻被他身邊坐著的皇後浸血的衣冠所驚,皆低頭無言。
皇帝的臉色很難看,卻強撐著坐在轎上,眯著眼一個個從他們身上掃了過去。
待到李鐘子指使完小太監一個個地數完人數,才尖著嗓子開口:“今日秋獵皇帝遇刺!……”話音未落,人群便“嗡”一下炸開了。
李鐘子運氣喊了好幾聲“肅靜”,眾人這才勉強安靜下來,才能接著說道:“……在場所有人都要被納入慎刑司審訊,說清楚自己這段時間在乾什麼!”
人群又炸開了鍋——被慎刑司審訊,豈不是要活活扒下一層皮來?隻是現下皇帝遇刺,是怎麼也不可能被輕拿輕放的,此刻出頭,無疑是自己坐上了疑犯的位子。
縱使各人麵有不滿,甚而有人驚恐難安,也沒有人膽敢反抗這個決定。
皇帝沒看剩下的人,他坐在八人大轎上,卻甚至顯得有些木訥,就這麼被架在轎子上抬走了。
他把妻兒臣子都扔在了正午的草場上,自己卻坐著八人抬著的轎子走了,秋風已至,正午的太陽也不烈了,他在陽光下曬著,卻止不住地打著冷戰。
“多少年了?”皇帝有些愣怔地想,這身龍袍已經穿了很多年,緊緊扒在他身上,讓他幾乎脫不下來。
他其實深知自己並不適合當皇帝。事實上,他未曾想過自己會當上皇帝。
牧佑民自小便是幾個皇子中最不受重視的那個,因為他有個難登大雅之堂的娘——一個伶女。
先皇一夜酒醉做了荒唐事,第二天醒來了隻得把那伶女納入後宮,雖然按說這等出身微賤的女子被封為采女便不得再進一步,誰知她卻肚子爭氣懷上了龍胎。
這龍胎正是牧佑民,他娘因著他一躍枝頭成了鳳凰封了妃位,他卻成了皇子裡出身最為卑賤的那個。
先帝並不喜歡這個小孩,他的兒子眾多,牧佑民甚至都不曾被納進東宮聽課,隻是終日和娘住在一起,混與眾多世家子弟一起在國子監念書。
他的娘什麼都不懂,隻會調香,整日整日的院子裡都是各種香味,熏的牧佑民頭昏腦脹。先皇從來沒來過這院子,他們也要看宮裡奴仆的臉色,冬日裡常常給的都是些劣質煤,煙大而嗆,牧佑民的手和臉都被熏得黑黑的。
他在宮裡被人欺負,在宮外也被人欺負。
先皇政法嚴苛,頗為民眾所怨,連帶著世家的子弟也不滿於他對世族的打壓,隻是不敢表露出來。牧佑民是唯一一個出宮念書的皇子,自然也就成了那眾矢之的,更何況他還有個身份卑賤的娘,更加招人恥笑。
牧佑民並非文曲星下凡,反倒有些蠢笨,又被同學如此欺淩,久了便不願再去國子監。裝病在宮裡臥了半月,卻把先皇召來了。
他至今仍記得父親的樣子,魁梧的身影把他徹徹底底地籠在陰影下,一雙眼銳利冷漠,掃視了他兩遍,厲聲喝道:“起來!為何裝病?”
牧佑民嚇得發抖,腳一挨著地便跪了下來,泣不成聲:“父皇,父皇,那國子監裡有人笑我!”
他隻感覺這身影遮天蔽日,擋在他麵前良久,那銳利的眼神割得他渾身都疼。他以為父皇會勃然大怒,誰知他最後隻淡淡歎道:“好。”,便這麼轉身離開了。
父皇走了,隻留下屋子裡瑟瑟發抖的母子兩人。
自那以後,他入了東宮,也和眾皇子一起授於太傅。他學習相當刻苦,日日挑燈夜讀,隻是似乎天資平庸在出生時就已經注定了,他無論如何都不出眾。連太傅提起他來,也是隻說一句“相當刻苦”。
隻有牧佑民自己知道,他想做皇帝想得快要瘋了。
皇帝對他而言,曾是個虛無縹緲的高山,壓在他頭頂上,卻不讓他窒息——離得他太遠了,望山跑死馬,瞻仰即可。皇帝一位,豈是他一個伶女之子能坐上的?
直到父皇站在他麵前的那一刻,他才對皇帝有了些實感——原來做皇帝是這樣子的,皇帝是不會有什麼難處的,可以為所欲為。
隻是他深知自己並非是一塊金子,隻是一塊朽木。他不求天資卓絕,但求有功無過。
哪怕是即位後,他回想起來也總覺得不可思議。
他竟然當了皇帝。
他及冠那年,父皇病了,病得又急又重,其時未過半百,按說卻不該有這樣凶險的病,坊裡都傳開了太子將即位的消息,更有書生稱之為因果報應。
太子正是嫡長子,為人端厚有禮,而後暴斃於次月中旬——死得比皇帝還早。
皇帝震怒,那兩個月內,無數大臣來來往往,皇宮內人人自危。牧佑民隻記得他幾個哥哥被帶出了宮,此後就再也沒回來。他和娘蝸居在那方小院內,惶惶不可終日。
直到有一天他和另一個哥哥被帶到父皇跟前,那方院裡昏暗,曾經強壯不可逾越的男人此刻被苦澀的草藥味裹著,散發出一種行將就木的枯敗感。
牧佑民跪著,不敢抬眼去看,隻伏在地上。他的身後跪了一片人,烏烏壓壓地把臥房擠的小小的,空氣似乎已經粘稠了起來,他就像跪在水裡般難以呼吸。
龍床上的男人動了幾下,似乎想要坐起來,卻終究隻是轉了轉頭,渾濁的眼珠在地上的兩人身上轉了轉,聲音嘶啞無力:“隻剩這兩個了嗎?”
刑部尚書跪地,答道:“依您的意思,凡是和太子一事有關之人皆斬。隻有這兩人是清白無辜的。”
龍床上的皇帝欲言又止,轉而猛烈地咳起來,一旁的李鐘子趕忙端上來痰盂,跪著去接。
牧佑民在這緊繃的氛圍中感到一絲反胃,他想吐。
皇帝終於停了下來,卻沒再說話,審視著下麵的兩個皇子,沉默良久,道:“讓佑民做太子吧,他心性堅毅,會是個好皇帝的。”
牧佑民還維持著那個姿勢,怔怔地僵在原地,“……皇帝?”他幾乎是惶然地想,就想是一個饑餓的人拿到了一塊燙手山芋。
整個臥房裡寂靜無聲,無數雙眼睛窺探著這個少年,“皇帝”二字壓在他身上,讓他幾乎直不起身。牧佑民隻覺得有淚從眼裡流了出來,卻不敢抬頭,彎著腰行了三叩九拜大禮,跪伏在地上不動了。
眾臣終於動了起來,小小的屋子裡擠了這麼多人,像是海浪一般一疊疊倒下去,隻聽見一聲聲“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牧佑民被李鐘子扶了起來,站在父皇的床邊。背對著眾臣受了跪拜。
龍床上已經是一個垂垂老矣的男人了,他費力地睜著眼,盯著這個陌生的孩子,嘴唇翕動著,半晌,隻吐出一句話來:“治國不能太嚴,還有……”
他像是被卡住了嗓子,艱難喘息了幾下,終究沒能吐出那句話來,隻是瞳孔往上翻著,身子抖了起來。
牧佑民被嚇得往後退了一步,他這麼一退,隻聽見宰相說道:“太上皇龍體欠安,此誠危急存亡之秋。吾等身為臣子,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當此之際,宜各守其職。吾等在此共祈陛下洪福齊天,早日康複,再理朝政,恩澤萬民。”語罷,行了三叩九拜大禮,退著出了門。
他這樣一動,眾臣便也不再等待,隻是行了禮才往後退去。
牧佑民愣在原地,卻聽李鐘子對小太監喝道:“新皇已定,你們在這裡乾站著乾什麼呀?還不快把陛下從院子裡搬出來!”他渾渾噩噩,被一群人前呼後擁地來來往往,直到被抬在轎子上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
他坐在轎子上,仰頭去看那皇城巍峨的城門,上書“大明門”三字,因激動而輕輕顫抖著。
一如現今。
他坐在轎子上,仰頭去看那皇城巍峨的城門,上書“大明門”三字,因激動而輕輕顫抖著。
“不,我不能死,”皇帝惶然地想,他似乎已經聞到了那衰敗的草藥味,“對,我要立新帝!我去做太上皇!”
他幾乎有些神經質地扯著身上的龍袍,眼睛卻眯了起來,目露凶光:“這些年我也裝傻充愣熬過來了,既然我當年能活下來,今日也能活下來!”
他的腰間掛著一隻玉,是透著水的和田白玉,用極細的刀工栩栩如生地雕出了一條遊龍,鱗片片片俱現,龍腹的位置隱隱透出一點綠來。
皇帝從停穩的轎攆上走下來,大步便向殿內走去,他動作太急了,那玉不慎甩在了門框上,“叮”一聲碎成了兩半。
他卻不管,隻是扭頭看向身後的李鐘子,問道:“曼陀羅的花怎麼樣了?”
李鐘子傴僂著身子,恭敬答道:“回皇上,那花開得正豔呢!”
“那就好,”皇帝此時已是目露殺意,“那就讓那花開得再豔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