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那日牧文德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裡,素齋念佛了一整天,直到子時才掐了燈燭睡去。
他是皇子,無官無爵,沒資格去參加祭祀,隻是秋祭分兩天,一天祭祀,一天秋獵。祭祀雖不能參與,秋獵卻還是可以的。
次日卯時,牧文德早早就起了,他臥房裡沒有什麼通房之類的侍女,都是些垂髫的丫鬟和白發的嬤嬤,不曾有什麼人替他梳洗打扮。
牧文德仔細梳理了長發,揀了一根金絲楠木雕花菊紋金鑲玉發簪束在頭上,又擇了一件紅線麒麟瑞虎青金狐裘短襖並一件玄紋祥雲鷹翼烏錦緞合襠翻毛褲穿好,這才騎了馬往城外獵場去。
這馬正是墨玉,前夜裡被李飛從獵場牽了來飽飽喂了草料和泉水,現下精神正好,被牧文德的韁繩勒得不滿,一路踢踢踏踏想著飛奔。
此時尚早,可京城的路上也並非沒有百姓,牧文德雖然素有浪子名聲,卻不會做這樣當街縱馬之事,極有耐心地控著馬靠著左邊走。
隻是他雖有耐心,縱馬的卻另有其人。
身後傳來躁動的馬蹄聲,並有幾個年輕男人的吆喝:“都讓開啊!讓開!”
牧文德今日未著官服,不知是不是沒有認出他的身份,身後的人怒喝了一聲:“還不讓開!”
牧文德皺了皺眉,他不喜和人爭執,鬨事縱馬若是無官吏出手他也不會管,隻是現下這幾個人竟對他吆五喝六的,不由得讓他好奇起來,轉了頭往身後看去。
隻這麼一看,他便認出來這幾人分彆是五品欽天監監正嫡次子、五品戶部郎中親侄和六品大理寺右寺正嫡長子——正是萬紅莊的常客,常常包在下三層的位置上。
他這麼一扭頭認出來了這幾個人,那幾人便也看清了他。
“三皇子!”徐璋惶然喊了一聲,他們剛才倒是看見了這男人,隻是見他獨身一人不曾放在眼裡,甚至打算縱馬衝撞他,現下欲懸崖勒馬,卻也勒不住了。
隻是勒不住了也得勒,縱馬衝撞了三皇子可是要掉腦袋的大事,他倒是個聰明的,眼見停不了了,便狠力一把拽了韁繩往右邊去。
那馬一聲悲鳴,被這韁繩一把往右邊拽去,身子歪了過去,不受控製地跑了幾步,一頭紮進街邊的人堆裡,重重倒了下去,頓時就傳來了一陣尖叫和呻/吟聲。
後麵那倆人一看徐璋避開了,也有樣學樣。三匹馬就這樣衝進街邊人群,砸下去倒了一批人。
牧文德皺了眉,倘若旁時便也罷了,好歹要下馬看看人眾如何,隻是現在正是秋獵,辰時不到是要被殺頭的,雖說他貴為皇子不會受刑,但如此大錯還是不犯為是。
牧文德鬆了鬆韁繩,墨玉踢踢踏踏的離開了。
秋獵是大明習俗,現今和秋祭一起成了曆年舉辦的盛會,本意是為鼓勵大明的男兒健碩茁壯,保持尚武之風,每年能參加這秋獵盛會的,也不過是京城官員家中二十來歲的男子。
這些二三十歲的男子可在秋獵時大顯身手,成績出眾自會受到賞識,多有被提拔進皇軍的。
隻是牧文德無心於顯示自己,他深知自己不為大臣所容,自然也不想出風頭。他不受大臣擁戴是大勢所趨,非一人所能改觀的,非要細究起來,倒和他的家室有關。
大明時至如今已然幾百年,積弊已重,內憂外患,現下無非需要兩種人,一派改革家,另一派則是可帶兵征戰的君王。
其一是二皇子,其一是四皇子,沒有他這個三皇子什麼事。他家是文臣世家,舞文弄墨,在眾大臣眼裡斷不是什麼良選。寒門子弟推崇二皇子,為的是清削官閥;世家大族推崇四皇子,為的是擊退胡人,再還大明百年清靜。
三皇子本人為人如何,其實並非大臣所關心的事。所幸秋獵也無人在意他如何,都當他是什麼閒散公子罷了。
牧文德也樂得清靜。
他算是來的較早的,這秋獵活動特殊,隻有年輕子弟參與,少了那些端莊正統的老臣,流程反倒簡化不少,皇帝自己騎在馬上,倒是也不曾講什麼話。多的是宦官準備了弓箭麻袋等物,一個個發給在場的男子。
太常寺卿鳴了三次福鐘後,在場的幾百人就三三兩兩散開了,牧文德沒跟著他們一蜂窩進了森林,反倒驅馬上前去見父皇母後。
牧文德乾脆利落地翻身下馬,跪伏在地上,行了禮才起身,看向馬背上的父皇母後問道:“兒臣來問父皇母後安。”
皇帝看了一眼自己這個兒子,語氣聽起來有些高興,他心知因著他前幾日的朝會,兒子大臣都多有不滿,幾個兒子都以爭奪獵物為由早早轉身進了森林,隻有這個兒子還記掛著他。
“文德,怎的不與他們一起去獵些野物來?”
牧文德沒抬頭,眼神裡卻清清楚楚現出一絲嘲諷的笑意來,他這父皇倒也不是酒囊飯桶之徒,隻是唯一的心眼就是用在了宮內。
和兄弟鬥,和大臣鬥,和兒子鬥。隻願看著兒子們都老實本分,生怕他們結黨營私要把他提前從皇位上踹下去呢。
牧文德聲音恭敬:“兒臣騎藝不精,又思及多日未曾入宮,見了父皇母後自然也想親近許多。”
牧文德看不見皇帝的臉色,隻能聽見他猶豫半晌,卻說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既如此,便叫這些太監為我們牽著馬,進森林裡溜溜。”
這森林其實並非什麼小樹林,卻是真真切切的一片森林,往北一直延伸到燕山上,隻可惜比起前幾代帝王的秋獵場,已經算得上是小家子氣了。
至少典籍上記錄的,先皇在世時,秋獵場絕非是在京城外圍的山上打獵的,而是在舟車勞頓十幾天才能到的聞天闕,是真正的深山老林。
隻是現今的皇上怕死,怕那深山老林的出了意外,便把獵場劃在了這燕山腳下,往年也不曾驅馬進過林子,如今提起這話來,卻叫牧文德驚奇。
隻是金口聖言無人敢問,牧文德便上了馬,聽任三個小太監分彆牽著馬往森林裡走了。皇帝走在最前麵,皇後跟在左後方綴著,牧文德則在皇帝的右後麵走。
皇帝無心狩獵,隻叫太監沿著森林裡開辟過的大路走。當然他年輕的時候也不擅長狩獵,隻是那時候尚且被誇宅心仁厚,現在便已經成了軟弱無能的佐證了。
一行三人騎在馬上,本該是闔家歡樂的一幕,卻沉默的有些鬱鬱,隻聽得馬蹄踏在土地上的噠噠聲,和沿途枯枝落葉被踩斷發出的脆響。
皇上沒發話,太監便牽著馬一路往森林深裡去,路漸漸窄起來,三匹馬也貼的更近了些。
牧文德本就睡得少,現下被牽著馬遛著,困意便漸漸翻了上來,隻是強撐著,以防從馬上摔下來,迷迷糊糊之間卻猛然聽見一句:“朕知道你們都不滿意啊。”
牧文德一時還沒清醒,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才猛然驚醒過來,忙道:“父皇說笑,天下大治怎麼會有人不滿意呢?”
卻見皇帝沒有回頭,隻是端坐在馬背上,沉沉歎了口氣:“文德你不曾不滿,卻多的是不滿的人啊。這天下大臣都恨我懦弱無能,怒於我不肯戰於胡人,可誰又知我的難處呢?”
牧文德嘴上恭維了一句:“父皇心係天下,誰能出其右?那些官員無非就是些鼠目寸光之輩,才作此吵鬨之派。”
似是這句話讓皇帝龍顏大悅,他便勒令太監停了下來,指使道:“拿把弓來,朕良久未開弓了,今日也想見見血。”
那小太監何等人精,拿了一把極大卻細的木弓遞了上去。那木弓展寬驚人,足以騙得來外行人,牧文德打眼一看,卻知那不過是把大玩具罷了,弓力極輕,隻能射射兔子之類的。
在場眾人大抵隻有皇帝自己是個外行人罷了,隻是都得哄著他,也不敢出聲。
皇帝坐在馬上環顧了一圈,沒看見什麼兔子,卻發現了樹上的鬆鼠,便抽了箭拉了弓,正對著那鬆鼠射去。
那箭尚未脫手,牧文德便已知它不會中了,正瞄獵物怎麼會中?更可況那弓力也不大,箭也不快,有的是那鬆鼠跑的。
皇帝騎藝不精,馬也是挑的最溫順的一匹,隻是他心裡仍有些恐懼,隻肯讓太監牽著馬。現下這樣聚精會神地舉弓瞄了獵物,卻猛然感覺屁/股下的馬往旁邊走了一步。
他心裡一慌,弓沒拉滿就放了出去,那箭歪歪扭扭的飛了出去,早就不知道插在哪裡了。隻是他也無心去看,忙彎下腰去拽那韁繩。
皇帝隻覺得自己頭上一涼,旋即身後便傳來“噗嗤”一聲,像是水袋漏了的聲音,他感覺自己被濺了滿身的水。
還未及反應過來什麼,身下的馬卻嘶鳴一聲,尥了個蹶子便不管不顧地衝了出去。
他低頭一看,卻才發現自己的龍袍上已經濺滿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