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1 / 1)

過了幾日,皇帝就派下了聖旨,擬在秋分日行秋祭,並召集了所有大臣皇子在次日未時上朝。

傳旨的太監走後,牧文德起身,眉心微皺:“父皇果然不肯從簡,隻是為何秋祭還要明天下午上朝?”

李飛答道:“屬下也不知,按舊例來言,秋祭未有召全部大臣開會的。”

牧文德的眉心舒展開,歎了口氣:“隻怕是有何大事,今年江南剛澇過,秋冬不能再出事了。”

次日,牧文德用過午飯便換上官袍,坐上了馬車前去乾德殿。

此時離未時尚早,乾德殿外卻也早早站滿了等候的官吏,牧文德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就發現幾個股肱之臣正聚在一起,麵色嚴肅,眉頭緊鎖。

牧文德粗略掃了一眼,發現前來等待的不少都是朝堂上憂國為民的良臣,至少也是踏實肯乾實事的。

見他下了馬車,眾臣都向他行禮。

牧文德不動聲色,幾步靠近了那幾個大臣,想要借機聽清他們在議論什麼。

誰知行了禮後那幾個大臣反倒不再言語,若無其事的各自散開了。

牧文德倒也沒詫異,他清楚自己在這些大臣的眼裡是個混賬公子,大概和他那荒誕無道的父皇差不多。

隻是沒能聽到什麼有用的消息,讓他略有些遺憾。

牧文德四處張望了一圈,一眼瞧見郭宰相正一個人站著牆角,正要走去搭話,卻被人捷足登先了——

二皇子湊到郭宰相身邊,正一臉嚴肅的和他討論著什麼。郭宰相雖然臉色憂鬱,目光卻隱隱含著讚賞,聽著二皇子的話不住點頭。

牧文德的腳頓住了,他不想過去自討沒趣,但是這氛圍讓他莫名不爽,似乎很多重臣都得知了某個消息,二皇子也知道,隻有他被排除在外。

牧文德煩躁的原地轉了一圈,眼尖的發現自己的表兄周岡周嶽平正緩步往乾徳殿走來。

牧文德便大步向周嶽平走去。

周嶽平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這個皇子表弟正急急的向他走來,隻是他心裡不怎麼願意和牧文德搭話。

其實要真說起來,三皇子除了風流了些,倒也沒有什麼問題,隻是皇子裡最平庸的一個罷了。二皇子善文,四皇子尚武,而三皇子則蜻蜓點水,什麼都會,什麼都不精。

三皇子曾於上元良夜華燈盛處,吟詩屬對,設擂比賦,天下文墨之士紛至遝來,行至中夜,有文人困倦而眠,第二天醒來時,見他猶然於台上,風采卓然,意氣自若。

那一場詩擂揚了當時的少年三皇子的名聲,也讓他成為了文人墨客眼中天賦卓絕的才子。

隻可惜天資卓絕的三皇子及冠之後卻不曾寫過什麼策論,也不評說政事,隻是流連在女人堆裡,這自然為文人所不齒。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1,更何況身為皇子卻不管國家政務,實在是不堪大任。

周嶽平是個忠臣,自然也看不慣這種紈絝做派,更何況因著他是三皇子的母家人,在這三品官位上已經呆了近十年了。

皇帝忌諱皇子母家勢力失當,同僚又看不慣三皇子這風流王孫,牧文德一人算是把他晉升的路堵得嚴嚴實實。

隻是他再怎樣想,這表弟都是皇子,於是他也不能避開,隻是向牧文德行了禮。

牧文德心知自己在這表兄眼裡不受待見,說話相當客氣:“周兄好久不見,不知令尊令堂身體如何?久未成見,心中憂慮,今日特意來問。”

周嶽平心裡倒是略有詫異於三皇子的禮貌態度,鄭重的又還了一個禮,答道:“感謝皇子掛念,家父家母身子很好。”

牧文德答道:“這就好,願令尊令堂延年永壽。隻是我最近耽於享樂,未曾關心國家大事,今日一來卻見眾人麵目嚴肅,可曾發生了什麼事?”

周嶽平剛剛出現的那一絲敬意又消失了,他心下不滿於三皇子,麵上卻隻是平靜回答:“承皇子關心。隻是近日眾人擔憂,是為北方胡地欲於次年春來見,胡人五年不曾派過使者,現在突然又來,不知為何。”

牧文德聽了,若有所思。

自五年前起,胡人便突然斷了按年的朝貢,自此不再派人出使。當時朝廷上下一片憤懣,更有不少武將當場跪地請求出兵。

但皇帝沒有同意,因為胡人隻是不再出使,但卻並沒有騷擾邊境人民。事實上,他們甚至離邊境更遠了一些。

皇帝拿出“仁”字壓在了朝廷眾人之上——

胡人未興兵戈,而吾方欲起戰事。且置胡地之民於度外,然吾之百姓豈不因戰亂而遭塗炭耶?縱使彼方未守盟約,亦不可輕啟戰端,當念及仁道。

思及此,牧文德忍不住嗤笑一聲,誠然胡民每年朝貢之物缺缺,可朝貢最重要的並非在於得到的財物,而在於大國的名聲。

能強迫他國朝貢,本就是本國國力的體現。現在皇帝隻考慮了出兵戰亂的損失,和胡人歸順後的朝貢收益,簡直是鼠目寸光!

不出兵才是損失最大的選擇,一舉破壞了大明兩百年多年來的威懾。

過往打過的每一場仗,每一次出兵的代價和被戰亂所侵襲的群眾,在一個“仁”字下灰飛煙滅,吃/人不眨眼。

如此短視,怎麼堪當帝王之任!

隻是未及牧文德細思下去,乾徳殿的殿門就被兩個太監拉開,大太監李鐘子邁過門檻,扯著尖細的嗓子喊道:“未時已到。”

剛剛還在相聊的眾臣即刻安靜下來,分了兩列,從李鐘子左右低著頭魚貫而入。

牧文德垂首跟在周嶽平身後進了門,找到自己的位置站住了。朝臣冗多,這樣分兩列進入,竟是走了有一刻。

少半時辰後,乾徳殿才終於平靜了下來。

主位上坐著的皇帝早已有些不耐煩,看見終於安定下來的臣子們,揮手向李鐘子示意。

於是李鐘子再次大喊一聲:“上朝!”便退向門旁,兩個小太監也開始關門。

眾臣跪拜,口中喊著:“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如此三拜九叩才行完了禮。

皇帝高居龍椅之上,清了清嗓子,說道:“眾愛卿平身。今日召各位而來,是為兩件大事。

“其一是秋祭。其二,則是胡人將於明年春季來使。”

他忽然看向禮部,問道:“禮部尚書孫愛卿,你對今年之秋祭有何見解啊?”

禮部尚書孫森起身行了禮,答道:“臣以為秋祭者,乃感秋成之恩澤,謝造化之厚賜,且求福祉於冥冥,願社稷康泰,家國同昌。故而應循舊例,不得擅改為上。”

皇帝聽了之後,點了點頭,卻道:“二皇子曾進言今年江南大澇,有傷社稷。朕私心想來,確有道理。不知你們認為如何?”

“臣進言。”戶部侍郎站了起來行了禮,“臣以為二皇子所言極是,今江南大澇,戶部之錄曆曆在目。倘若循往年之例,恐勞民傷財。”

“臣反對!”祠部員外郎站起身來,急急行了禮,慷慨激昂的回答道:“臣以為,江南大澇乃是天災。天怒降災,人力難挽,此正彰顯祭祀之要義。今歲且不論大興土木、鋪張操辦,然若舊例亦不能循,豈不懼天譴?豈無恐大禍臨頭乎?”

戶部侍郎還站著,此時卻被怒火攻心,站得有些搖搖擺擺,怒聲道:“爾何敢言天譴?豈不欲詛大明耶?江南大澇卻主張大興操辦,是何居心?”

“好了好了。”皇帝看著下麵快要吵起來的臣子,不耐煩的擺擺手道:“朕以為兩位愛卿所言都有道理。戶部擔憂民生,禮部講求規矩,兩者難容確有此事。於朕看來,不若孫愛卿之言,依舊例而辦,大家也可各退一步。”

那戶部侍郎一時氣噎,眼睛都充了血,張口欲言卻被身邊的同僚狠狠扯了下衣襟,這才堪堪閉上了嘴,重新坐了下去。

祠部員外郎看著滿麵怒容的戶部侍郎,臉上露出一個似有似無的笑來,也慢慢的坐了下去。

朝堂上頓時一片寂靜,隻聽得牧文德突然問了一句:“敢問父皇,胡人所來何事?”

牧文德能清楚感覺到皇帝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描摹了一圈他的輪廓,然後淡淡答道:“胡人於雁門關求見,欲於明年春遣使而來,未言及具體,似為和親而來。”

如同油鍋濺水,整個朝堂沸騰起來。

皇帝坐在龍椅上,眉頭緊鎖,看著下麵吵吵嚷嚷的眾臣,感覺自己頭都大了。

他皺眉看著下方的一派眾臣,怒聲喊道:“安靜!這樣吵嚷成何體統!諸位可有什麼意見?”

眾臣又沉默下來,如同一潭死水,無人敢言。

良久,四皇子的聲音才傳來:“敢問父皇,和親隊伍是否需另外派兵護衛?”

皇帝看著這個兒子,臉色難看,良久,才吐出一句:“此事尚早,容後再議。下朝!”

注釋1:出自唐代白居易的《與元九書》。“自登朝來,年齒漸長,閱事漸多,每與人言,多詢時務,每讀書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