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鳳(1 / 1)

金口聖言已下,再怎樣不樂意,太監把宮門推開的時候眾臣也不得不開始行禮。

皇帝臉色很差,甚至沒等所有大臣退完,自己就走了。

每個人心裡似乎都有一鍋滾開的水,隻是麵上薄薄一層臉皮蓋住,都勉力維持著平靜。

牧文德心下很亂,也無暇顧及彆人的臉色,憑仗自己皇子的身份擠過人群,大步走出了殿門。

……

秋榆一如既往地抱著書去找芍藥,隻是今日的門卻關著。

秋榆有些猶豫地停下了腳步,她日日都這個時辰來,芍藥應是知道的,今日關著門,卻不知為何。

秋榆抬手欲敲門,卻聽見房間內隱約傳出一聲怒喝:“……怎麼能派公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聲音。

她被嚇了一跳,猶猶豫豫的站住了,心想:“芍藥今天有客人也說不定,我還是改日再來吧。”

剛這樣想著,麵前的門卻被猛然拉開,一張昳麗的臉滿含著怒氣,和她猝不及防的對在一起。

兩人麵麵相覷,彼此的臉上俱是驚愕。

秋榆還沒反應過來,那女子滿麵的怒容就變為了冰冷的審視,聲音冷冷問道:“你是誰?在這站了多久了?”

未及秋榆回答,屋內便傳出芍藥的聲音:“那是我的姊妹,日日這個點來找我,她應是剛到。”

那女子臉上露出顯而易見的嫌惡,回身問道:“你就這樣天天和漢人混在一起?還稱什麼姊妹?”說罷,她也不看秋榆一眼,正正的一撞,擠開了秋榆走了。

秋榆被這麼猝不及防一撞,往旁邊歪了幾步才站穩,蹙著眉看著那女子的背影,心中滿是不解與憤懣。

隻是未及她怎樣,芍藥便一臉疲憊的走了出來,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對不起幼薇,她就是這樣的性子。隻是我最近身子不大好,你以後都不要來找我了吧,倘若我身子好了,我去找你。”

秋榆咬咬下唇,頗有些擔憂地看著她,問道:“你身子怎麼樣?可去見醫倌?”

芍藥頓了頓,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那笑有些複雜的意味,隻是一閃便過了:“不妨,我身子弱,每每入冬都難熬。休息休息就好了。”

秋榆直覺不對,可畢竟她和芍藥也沒有多麼相熟,再多的話就不好說出口了,隻能應得:“你可千萬保重身子,牡丹可是會掛念你的。”

“啊,對了,牡丹,”芍藥的臉頰微微抽搐著,眼中似乎含了一層淚花,“幼薇姑娘,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教她刺繡,以後也好有個安身立命的本事,萬不可……萬不可……”她終是忍不住,嗚咽著哭了起來。

秋榆被嚇了一跳,趕忙抱住她,溫聲安慰道:“你怎麼還這樣哭起來了?你教我識字念書的好我都記得,牡丹我怎麼會不用心教她呢?‘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1,我定會好好照顧教導她的。”

芍藥勉強隱忍著哭聲,隻吐出一句:“我身子不大舒服,先回房了。”說罷也沒看秋榆一眼,轉身就回了房裡,抬手關上了門。

秋榆站著門外,手足無措,隻覺得今天真是莫名其妙極了,她心下也想不明白,鬱鬱不樂的回去了。

秋榆回去的時候,牡丹正從床上睡著,秋榆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剛把書放在桌上,一抬眼就看見牡丹正睜著大眼睛看著她。

秋榆一驚,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親切問道:“怎麼啦,是我把你吵醒了嗎?”

牡丹遙遙頭:“沒有啦,我本來就沒睡著呢。倒是姐姐怎麼回來了,娘不在嗎?”

秋榆想了想,笑笑說:“金銀閣的守衛最近見我來得太勤了,報給了掌櫃,不然我去了。”

牡丹撇撇嘴,嘀咕了一句:“多事。”

秋榆坐在床沿上,笑著拉著她的手:“也好啦,畢竟你娘教的好,我現在識字可多了。”

“那不是啦,那是因為,”牡丹似乎有點害羞,看著秋榆認認真真地說道:“那是因為姐姐很聰明啦,記得快。那些很複雜的針法,姐姐小時候就學會了,我這麼大了還老是忘記。”

“‘業精於勤,荒於嬉’1,你隻要多加練習,就能學會了。以後也許比我繡的好得多。”秋榆耐心勸慰道。

牡丹點點頭,卻張口打了個哈欠,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不起姐姐,我困了想睡覺。”

秋榆便從床沿上坐起來,笑道:“好好睡吧,我去繡繡三皇子那外褂。我估摸著再有那麼一個月,差不多就繡完了。”

牡丹想抬頭說句話,隻是那頭抬了兩下沒抬起來,反倒倒在枕上睡著了。

秋榆臉上帶著笑,走到了偏房裡坐著,找出來那件外褂背著光繡著。

隻是這麼繡著繡著,一個針腳卻歪了出來,秋榆“啊”了一聲,連忙把那針退出來。

她蹙著眉把那衣服放下,心下亂亂的,不由得開始細想自己這兩個月的經曆,她一直覺得這事情接二連三的,讓她招架不及。

最開始也是最關鍵的一個問題:三皇子為什麼要把她帶回來呢?

秋榆想了半天,隻能想到那龍雲紋,當時的三皇子一見了這紋路,立刻就拿劍指了她。說明那龍雲紋一定是有什麼特殊的含義。

可是她來京這麼多天了,也不曾見過什麼人穿那龍雲紋。她拿那紋路給芍藥和牡丹看了,都沒見過。

隻有皇子認識,卻平素無人見過。

她心裡閃過一個念頭,猛然一驚,駭得她繡針都脫了手,掉在地上一聲脆響。

她彎腰拾起那繡針,心裡如小兔般怦怦直跳:“該不會,和皇族有關吧。”

她想起爹娘趕她出門時曾說過的,她不是他們的親生孩子,隻是撿來的。

撿來的,從哪裡撿來的?

她不敢細想下去,心裡亂亂的,坐又坐不住,就打算出門走走。誰知剛一出門,迎麵就是三皇子。

秋榆心裡還念著他,這樣一下子看見,似乎內心被撞破了一般,腳下一慌,一腳踩進了石縫裡,不由自主地向前歪去。

餘光裡她看到三皇子兩步衝上前來,一隻手臂穩穩的托住了她,成熟沉穩的聲音含著笑:“怎麼了?這樣大的人了走路還走不穩嗎?”

秋榆隻覺得自己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她連忙抽出那隻腳來,躲開了三皇子的手臂,垂著頭低聲道:“沒事,我不小心而已。”

隻是這腳雖抽了出來,她卻不知往哪裡走了。

三皇子自上次被她出言冒犯之後就沒來過,她還以為是自己得罪了他,現下他來了,怎樣也不能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裡。

牧文德不動聲色的打量著眼前的女孩,他突然意識到,秋榆不再是他剛見麵是那個纖細瘦弱的小姑娘,而已經逐漸變成了身形飽滿的女人。

剛剛那麼一扶,那柔軟的觸感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其實早就把手收回來了,隻是掌心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體溫的餘熱,那餘熱從他的掌上一直燒到他心裡,燒得他整個人都是熱的。

牧文德裝了這麼多年的紈絝子弟,第一次有種手足無措的感覺,他不知自己該作何反應——尤其是秋榆還這麼看著他。

我不會臉紅了吧?牧文德心裡想著,他就這樣和秋榆麵麵相覷,情急之下脫口而出:“我見今日落紅多,故來見你,想和你一起走走。”

這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牧文德想不通自己是怎麼說出這樣的話的——

那落葉和秋榆有什麼關係?總不能是為了那個“秋”字。再說這落葉也不是什麼吉利物什兒,聽起來怪難聽的。

可秋榆似乎也怪怪的,就這麼順從的點了點頭,反倒轉身先走了。

牧文德順從的跟著秋榆走了幾步,旋即昏熱的頭腦就冷靜了下來,還沒張嘴舌頭就打了個結,糾結了一下叫了一聲:“幼薇姑娘,我讓馬車帶著咱倆去園林裡轉轉。”

秋榆停住了腳步,看上去有些怔怔的,卻也沒反對,隻是問了一聲:“要出萬紅莊嗎?”

“出的,幼薇姑娘如果介意,就帶層麵紗吧。”牧文德提醒道。

秋榆在原地左右搖擺了一下,旋即還是轉了身,走回了屋子裡。

再出來的時候,她的臉上已經覆上了一層厚紗,擋住了小巧的鼻子和精致的唇瓣,隻餘著一雙眼睛露在外麵。

她雖然心裡還是煩亂的,卻感激於三皇子提醒她戴上麵罩。原因無他,她被賣入青樓的前幾日,被趕到門口繡花。

那時她還不懂,隻覺得自己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坐在門檻上有些丟人,後來去了青樓,見了煙花地才懂得,那時她的爹娘竟是在展覽她,萬一有人喜歡,就可以買下來為奴為妾。

這樣的做法,青樓裡把她們叫做攀門鳳,一語雙關,既是門檻上的女子,也是被權貴買下來攀上高門的鳳凰。

秋榆知道了這件事後深感屈辱,回京的路上,她在馬車上都要蓋著臉,倘若麵紗不小心掉下來,她便從胃裡犯上來一陣惡心。

注釋1:出自《論語·公冶長》,即讓老年人得到安養,讓朋友之間相互信任,讓年少的人得到關懷。

注釋2:出自韓愈的《進學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