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郭掌櫃雖然看著精明逐利,但是辦事效率還是相當快的,牧文德知會了他沒幾周,就去了一架馬車把秋榆接了出去。
這萬紅莊,說是一個莊,其實卻有點類似於一座小城。
幾座高樓上養著數不可數的花魁,底下設著樂場、劇場等若乾銷金洞,無論白天黑夜,都有不少世家子弟來來往往。
雜有酒館、住店和衣服首飾出售,偶有進京的地方官在酒館住下,也常見城中婦女在店鋪裡挑選布料首飾或者成衣。
是整個京城實打實的煙花地。
按說這京城森嚴,原不該有這樣的銷金洞,可惜隨著這皇帝幾十年來的“仁政”,這種地方也因為不管不束發展成現在這樣的氣派。
不光年輕的世家弟子喜歡,不少頗有年紀的高官也願意與民同樂一把,這萬紅莊裡,倒比朝堂上更能結識當今權貴。
當年這萬紅莊還不是莊的時候,就有言官進言過,直言這等地方就是國之大忌,消折國家氣節,打擊年輕人進取之心。
皇帝不在乎的擺擺手,自信滿滿的答道:“此乃古謂‘歌舞升平’之景,現下盛世,這樣的也是民心所向。”
一眾言官被雷了個裡焦外嫩。
先帝執政時所行之法相當嚴苛,酷吏眾多,頗為民眾詬病。
而這當今聖上不知是否被自己老爹流血千裡的嚴政嚇破了膽,還是害怕史官扣他一個千古暴君的名聲,竟就這樣做著一個無所事事的皇帝。
剛即位的時候還好,被壓了幾十年的官吏和民眾都鬆了一口氣,真心實意的感念聖上洪恩。
可這過了十幾年,人們就發現了——這聖上根本不是什麼仁君,而是個實打實的飯桶!
他既不懲治犯法民眾,也不責備貪腐官員,隻有偶爾出了什麼大災,才殺幾個小官平民憤。這執政的幾十年裡,殺得最多的竟然是言官!
他認為不少言官喜歡言過其實,無非就是為了居安思危,提高警惕。於是設了個罪名,叫做嘩眾取寵,專門用來對付言官。
也不是沒有言官反對過,立馬就被套上了嘩眾取寵的名頭,第二天頭就在菜市場門口掉了。
於是這“嘩眾取寵”的罪名,就這樣一點點吃掉了言官,也吃掉了大明的未來,倒是真真顯出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之景。
可惜這皇帝雖然屍位素餐了一點,卻惜命得很。他見周家是將軍世家,世代手握兵權,急的晚上覺都睡不著。
可是急雖急,卻不能按言官那路,安個罪名殺了。
原因無他,且不說周家幾代忠臣,從未謀反。更何況那邊疆上真有胡人,失去了周家,是真能鐵騎踏入京城的!
好在周家的第一個孩子是個女孩,他便納了那長女,又賦她皇後之位,至此才安下心來。
這萬紅莊,就這麼一點點長成了現下的模樣。
秋榆被一架馬車接進來的時候,隻被驚得不敢說話,怎樣也想不明白這恢弘堂皇之地是怎樣建的,又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她依稀記得江南田裡的農民,一輩子彎著腰,腿上時常被水蟲叮著吸血。
想必種一輩子的地也未必能入的這煙花地吧。
她抿著嘴,一路被送到一個靜謐的小院裡,那小院也是精致的,屋上的琉璃瓦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連窗框都是細心熔鑄的琉璃,竟比三皇子那的小院還要奢靡那麼幾分。
裡麵鋪滿了各種名貴的布料,絹棉的床鋪,青綠的窗紗,堆得足足的,直垂到地上。楠木小幾上還擺著不少瓷透的茶具,並有一些琉璃的擺件玩意。
“秋小姐,這就是您的住處了。一會兒會安排一個小姑娘來給您介紹的。”那車夫坐在馬車上喊了一聲,便不再理睬秋榆,駕車而去了。
他瞥見了秋榆那麵無表情的臉,隻覺得她是被這富貴駭住了,竟一時不知所措。
誰料秋榆卻沒在乎這滿眼的富貴,麵沉似水,隻是輕輕挨著床邊坐下了。
她不知自己該作何感想,隻是覺得奇怪:哪怕她一個小民也覺得這裡鋪張浪費的過了,怎麼皇帝卻不在乎?
倘若這大明真真這樣富了,怎麼那江南的流民,都快一路走到中原了?
她未讀過什麼聖賢書,也不懂什麼天下興亡。
她隻是覺得,這江南的大澇,不該餓死幾歲的孩子。
正這樣想著,門口卻有個小姑娘探頭探腦著,麵上有些緊張。
秋榆猜想她就是那個來介紹的女孩,麵上便露出柔和的笑意來:“你是誰呀,怎麼站外麵不進來呢?”
那女孩看秋榆和善的麵目,猶豫了一下,大著膽子走進來,脆生生的回答道:“幼薇姐姐,我是你的學徒,也是來給你介紹的。”
秋榆起身把那女孩拉到身前,笑著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多大了?怎麼在這種地方待著?”
那女孩便一一回答道:“我名字叫牡丹,虛歲10歲,我娘在這裡麵。”
秋榆沒多想,隻是笑了笑問道:“怎的你娘也是繡娘,還要找我來學?”
那女孩卻搖了搖頭:“我娘不是繡娘,是什麼花魁,她說不讓我走她的老路,把我送到這裡來的。”
秋榆麵上的笑一時穩不住,略略露出一絲驚駭來。
那叫牡丹的女孩平日裡早就見慣了各種臉色,見秋榆這麼一僵,立馬警覺起來,她不懂秋榆為什麼僵住,隻怕她嫌棄自己。
眼裡含淚,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姐姐,姐姐,你不要嫌棄我,我很能乾活的!求你彆換我,我娘為了把我送進來,給了那主管好多銀子!”
秋榆心下一陣陣難受,麵上卻不敢表現出來,隻是強撐著笑,輕聲安慰女孩:“哎呀看你這嚇得,誰可曾說過嫌棄你?我隻是沒聽過什麼花魁,一時有些驚訝。”
牡丹這下才安定下來,麵上卻流露出有些羞恥的樣子,怯著聲說道:“沒什麼的,不是什麼好事情了。”
秋榆便裝著沒聽見這小聲,隻是從一邊的小幾上拾起一隻琉璃小雞,輕輕放在她手裡:“我怎得記得虛歲10歲是雞年的生辰?這正好一隻小雞,倒是正好給你。”
那女孩驚喜了一下,轉眼又露出一絲猶疑,隻是見秋榆看著她,重又露出一張笑容來,脆脆的喊到:“謝謝姐姐!”
秋榆笑了一下,她何嘗不知道麵前的孩子不會是雞年的生辰,隻是想給她個玩意開心一下罷了。
她溫聲問道:“他們說你是來給我介紹的,你倒是講講,介紹的什麼東西?”
牡丹便收起那個琉璃器,坐在床下的板凳上開始講:“姐姐他們說你是新來的繡娘,手藝特彆好,大掌櫃特彆提點過的,要好好待你。”
“這裡是後院,很有身份的女子才能住下,姐姐一定很厲害吧!”
秋榆勉強笑了一下,溫聲說道:“你繼續說。”
牡丹便接著說:“前院就是繡房,青樓什麼的,但是姐姐不用去那裡,隻是在這裡就可以了。”
秋榆便問道:“是我不用去,還是不能去?”
牡丹一愣,她心裡不明白為什麼要去,卻還是老老實實的回答道:“姐姐是女子,哪裡都可去的,隻是那種地方比較臟汙,我覺得姐姐還是待在這院裡比較好。”
秋榆想了想,從自己隨身的包裹裡拿出一本《論語》來,輕聲說道:“可是我這本書是剛買的,隻是不識字,很想看一看。”
牡丹撇了撇嘴,有點不滿道:“姐姐乾嘛學那些東西。我娘…我娘說不正經的女人才學這個,除了青樓裡的女人,彆的女人再沒有學的!”
秋榆隻是溫柔笑笑:“我半大的時候,村裡出了個舉人,大家都慶賀他。我看他平日裡常常拿這本書看,想必也是什麼好東西。”
牡丹雖不理解,卻還是老老實實的說道:“那不一樣了,他們是男子,當然是可以的,我們女子不一樣的。但是姐姐如果非要學,其實我娘也認得。”
秋榆卻沉聲說道:“我從前也這樣想,老實本分,爹娘說什麼就是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頭來不也是被賣了出來!”
她似乎難掩悲憤:“我先前隻想著,女子隻要聽爹娘、丈夫的話,怎樣都不會錯的。可最後也不過被賣出來了!我現在倒是想要知道,哪怕做些彆的事情,還能比現在更差的嗎!”
牡丹被嚇了一大跳,她看著眼前剛剛還和顏悅色的姐姐,此刻卻突然掩麵痛哭,她不知所措,隻是小聲勸道:“姐姐,姐姐,你彆哭了。”
秋榆掩著麵,抽噎道:“從前我待嫁閨中,誰不知道我賢良淑德的名聲!我信了他們半輩子,到頭來卻把我賣進這樣的地方,還教我什麼貞潔!我現在被那三皇子所拘,隻怕名聲早壞了,那三皇子掌握著我身家性命,我卻得笑著討好他。”
牡丹不想麵前親和的姐姐仿似受了天大的委屈,隻是手足無措的站著,輕聲安慰道:“姐姐姐姐,你不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