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
施清如坐在花港觀魚裡一家私房菜餐廳裡,頭戴墨鏡,麵對近正午時的湖景翹著腿。包間一整麵玻璃門敞著,湖上的微風拂過荷葉往裡蕩。
早蟬鳴樹梢,吱哇亂叫。
大半個月過去了,陳安平還沒有通過她的好友申請。
施清如低頭劃過蔣瀾給她的名單。今天一共會有十六個人參加,有些超出她的想象。蔣瀾的凝聚力還挺不錯,其中不乏有人是從遙遠的城市趕來,譬如說陳安平。
遺憾的是,本科畢業後選擇出國留學的王雨靈這次不會來,她在另一個半球的澳大利亞,抽不開身。
高中畢業後,施清如和王雨靈的聯係便不多了。沒有任何特殊的原因,隻是因為最現實的距離。一個留在杭州,一個在香港,每次聊天都是問候,沒有太多共同話題。生活不同,習性不同,連可以談論的人都不同。
施清如腿上擱著一本菜單,她看了眼菜價,心想蔣瀾還真沒客氣。
他安排中午在這吃飯,下午去釣魚,晚上去燒烤,一點兒沒閒著。
服務員進來給施清如沏了一杯雨前龍井,她一動不動靠坐在躺椅上,對方看不到她墨鏡下的眼睛,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了,隻能又默默退出去。
晴天西湖的水如絲綢,泛著粼粼波光。
施清如平靜眺望遠方的山丘,心臟卻跳得像要破皮而出,她閉眼按住自己的胸口,過了會兒,包間門又被推開。
“施清如?來這麼早。”
蔣瀾和楊佳辰湊巧在門口遇見,一起走進來。
施清如背對著他們,疲倦地笑了聲:“早點來喝喝茶。”
大多數人都比較有時間觀念,陸陸續續在約定時間的十分鐘前抵達,安靜的包廂不一會兒就變得熱鬨、喧囂,廂外的潺潺水聲已被淹沒。
十三個人,算上施清如自己,已經到了十三個人。大多數人保養得都不錯,沒有出現地中海的情況,至多是有人頭頂毛發變得稀疏,發際線後退,不算太不堪。
有人進來沒多久便忍不住要抽煙。
施清如輕咳了一聲,把墨鏡推到頭頂,眼一瞥,“出去抽,這兒是吃飯的地方,搞一屋子煙味,你好意思嗎?”
她半笑著說道,氣氛依舊輕鬆。
那人笑嗬嗬拉開門走出去。
蔣瀾剝著花生吃,不走心地說:“都彆得罪我們的大老板啊,今天所有費用可是施清如買單的。”
“太後還是這麼大方,太後在哪高就呢?”
施清如抬眼,假不正經地說:“在家啃老,偶爾接點碼代碼的活,進股市當韭菜。”
楊佳辰嘴巴活絡,“有老可啃就超過大半人了,你不用受工作的苦,真羨慕啊。”
她笑笑,“那也不能坐吃山空呐。”
間隙,施清如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超過約定時間兩分鐘,還有三個人沒有到,包括陳安平。
包廂門再次被推開,進來的是鐘音因。
“喲喲,大明星。”
鐘音因也戴著副墨鏡,摘下後露出濃豔的五官,“少來,我可不是什麼大明星。”
鐘音因是班花,青春期時五官就濃烈大氣,皮膚尤其白皙,頭發烏黑茂密,舉手投足間都有港風美女的韻味。如今一邊做著自媒體,一邊拍些製作精良的短劇,已經能接到女二的角色了。
施清如和鐘音因相反,她不是美豔型,五官尤其是眉眼,透出濃重的疏離感。她的漂亮沒有攻擊性,卻更不易接近。
她們有一點相同。
都喜歡過陳安平。
也不止她們。
很現實,學生時代班裡耀眼的男生不多,陳安平受人喜歡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同樣地,鐘音因和施清如也不乏傾慕者。
但不是有魅力的人就能在一起。
回過頭看,他們之間誰都沒成。
施清如盯著金棕色的門出神,耳邊是其他人的調侃聲。
“女明星,網上說你談戀愛了,是真的嗎?能透露給我們嗎?”
鐘音因笑道:“真的。”
“同劇組的男演員?”
“嗯哼。”
施清如拿著手機起身,把墨鏡摘下疊放在桌上,“我去趟洗手間。”
走廊儘頭是一麵木窗,放著一座流水假山,碧綠的苔蘚被瀉入的陽光照得泛黃。
她透過窗,看見門外抽煙的兩個同學。
校服一脫,便不像曾經的人了。
回到包廂時,駱澤川也到了,他個子高,站著在和不同人噓寒問暖,施清如一眼看見他,這才後知後覺原來他也是遲到的一員。
施清如掃視一圈,明知故問了一聲:“人都到齊了嗎?”
楊佳辰吃著切成片的蜜汁糯米藕,口齒不清地說:“到齊了。”
施清如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陳安平還沒來。
“陳安平八成不會來了,”蔣瀾這才向她解釋道,“烏龍了,烏龍了。”
他摸著後腦勺,神情略有些尷尬。
施清如回到座位上,指尖搭在墨鏡上,沒坐下,清冷的嗓音和湖麵魚騰出水麵的咕唧一聲融合。
“什麼烏龍。”
冷厲得不像一個問句。
駱澤川搭著蔣瀾的肩頭,一把搶過他的手機轉了個麵,把屏幕給施清如看。
“老蔣癡呆了,智商多少的人才能把自動回複當成真回複?”
蔣瀾紅著熟蝦一樣的臉替自己找補,“我那幾天沒睡好,大半夜加完班才問他,眼都花了,看到回複就安心地睡了,沒仔細甄彆。”
駱澤川的手上下晃動,施清如眯起眼,還是看清了日光下晦暗屏幕中的黑字。
——陳安平,6月11號中午11點半,在孤山後麵的聞鶯樓辦同學會,施清如請客,你能不能來?她報銷車馬費。
——[自動回複]我會來。
蔣瀾有個不算缺點的毛病,他做任何通知,都喜歡一次把所有信息說完。
施清如化了妝,臉色透不過粉底。
但她的沉默還是讓駱澤川下意識出聲緩解氣氛。
“都怪老蔣,腦子不好使,也不二次確認一下。陳安平這些舊聯絡方式早都不用了,不願意和我們這些老同學有來往。”
楊佳辰在一旁已經把菜單翻爛了,肚子嘰裡咕嚕地響了好幾回,實在忍不住問道:“能點熱菜了嗎?”
駱澤川扔了團紙過去,“吃吃吃,就知道吃,這麼大個人了怎麼還這麼貪吃?”
視線越過蔣瀾和駱澤川的肩頭,湖麵上白金色的光點隨著水波刺眼地跳動。施清如閉眼勾唇笑了笑,轉身坐下。
“點吧,想吃什麼都可以點。”
駱澤川向來很會看眼色,把蔣瀾按回座位後耳語:“一會兒少提陳安平。”
蔣瀾白了他一眼,“廢話。”
名單上十六個人,實際到場十五個,六個結婚了,四個有對象了,還有兩個剛分手。
話題從工作轉到婚姻,楊佳辰吃飽喝足,就開始沒事找事,他見施清如一直沒怎麼參與談話,就主動挑起她的話頭。
“施太後,我聽駱哥說,你在相親,結果怎麼樣?”
施清如淺笑著向駱澤川的方向剜了一眼,後者連忙擺手。
“是楊佳辰問起你,我就說碰到你的時候你在相親,彆的可什麼都沒說。”
“吹了,”施清如喝了口龍井,“沒對上眼。”
“那我兄弟……”
施清如打斷楊佳辰,“你兄弟留給你自己享用,我不需要。”
他沒眼力見慣了,施清如從高中起就懶得和他計較,把他當成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木頭。
成華中學每個班的人數不算多,三十幾個。今天來了小半個班,一個話題剛落,另一個又起。
像約好了般,越過陳安平的名字。
午餐快結束的時候,施清如在洗手間外碰見蔣瀾,她勾了勾手指。
“老蔣,手機借我用下。”
“乾什麼?”蔣瀾很警惕。
施清如被他如臨大敵的反應逗笑,“偷你錢。”
蔣瀾跟著笑了下,把手機遞給她,走到她邊上,視線緊緊盯著她的動作。
她打開Q/Q,憑記憶在他好友欄搜索陳安平的賬號,點進去往上翻,卻什麼也沒翻到,唯一的聊天記錄隻有剛才看見的那條。
蔣瀾解釋:“換過手機了,七八年前的聊天記錄早就沒有了,我平時也不用Q/Q,又不會和他聊天。”
施清如沒說話,點進陳安平的空間。
沒權限。
蔣瀾的賬號被阻擋在了外麵。
蔣瀾靠了一聲,“他什麼時候設置權限的?怎麼不讓我看。他真像駱澤川說的看不起我們這些老同學了是不是?”
施清如笑了笑,沒什麼可替陳安平辯解的。
他若想辯解,就該親自出現。
“能給我看下他微信嗎?”
“可以,不過我隻有他兩個微信號,一個是他高三開始用的那個,還有一個是大學畢業後才用的,再之後的,我也沒有了。”
老賬號是微信剛出沒多久時就創建的,朋友圈裡還有幾條高中、大學時發的動態,有文字有照片,還有轉發的幾條酸不溜秋的公眾號文章。施清如一目十行掃過這些內容。
蔣瀾靜悄觀察她,卻發現她麵無波瀾。
陳安平新賬號的朋友圈雖然也是全部可見,但什麼東西也沒有,潔白得像是浙二醫院的牆壁。
狗東西。
施清如無言將手機還給蔣瀾。
離開聞鶯樓,下一個目的地是桐廬的露營地,能燒烤能釣魚,有一大片水杉。
有幾個人不是開車來的,自動分流到不同人車上。
駱澤川問施清如:“你坐誰的車?”
施清如抬頭瞥了他一眼,“我自己開車來的,你們誰要坐我車嗎?”
幾個人舉手,駱澤川一臉不信任,“你拿到駕照之後,開過車嗎?”
“開過,”施清如頓了下,“三次。”
“……四年了,才三次?”
“我買車才兩年。”
“兩年三次也夠嚇人的。”
他這一打岔,願意坐施清如車的人跑光了,她笑了笑,也不介意。獨自驅車跟在領路的蔣瀾後麵。
車上隨機播放著音樂,施清如輕輕跟唱。
直到五月天的聲音在窗戶緊閉的車裡響起,她的哼唱戛然而止。
“突然好想你,你會在哪裡……”
紅燈前。
施清如關掉音樂,放下車窗讓初夏清風徐徐吹進來。
她原本,是想載——
算了。
旁人已大步流星走向未來,她犯不著自討沒趣地活在過去。
下午釣魚,幾個自稱釣魚老手的人沒釣上來幾條魚,倒是施清如隨手甩了一竿子,釣上來條頗大的白條魚,掀起一陣鬨哄哄的聲音。
到傍晚,太陽還沒徹底落山,駱澤川已經卷起袖子準備在燒烤事業上大顯身手,蔣瀾自告奮勇給他打下手。
施清如和鐘音因坐在戶外椅上,各自戴著墨鏡小憩,但她們都沒有睡著。
鐘音因微微側身,透過墨鏡和臉頰的空隙打量她。
“清如。”
“嗯?”
施清如的手機響鈴了,打斷對話。
她道了一句抱歉,起身走到邊上。
是朱岩。
“喂清如,我打聽到陳峰前妻的消息了。”
施清如靠在一棵樹上,剝落的樹皮順勢沾到她的衣袖上。
“你說。”
朱岩難於啟齒,吸了口氣才道:“也不知道你和她是什麼關係,不過總歸不是什麼好消息。那個女人,七八年前就去世了。”
樹林間的風悶熱。
杭州的潮濕空氣壓著人不讓透氣。
施清如有許久沒說話。
她低著頭,乾燥的唇和頰貼在溫熱的手機屏幕上,呼吸在風聲裡斷斷續續地顫動。
“Vivi?你還在聽嗎?”
朱岩問道。
她提起衣領,覆在自己的嘴唇上,聲音沉悶。
“我在,”她停頓了一下,“你知道她去世的原因嗎?”
“治不好的病,我聽係裡以前認識她的人說,是胰腺癌。”
胰腺癌。
施清如不了解。
隻是沾了個癌字,自然不會是好東西。
朱岩把打聽到的消息都告訴她:“說是葬在臨安天竹園裡頭……她兒子給辦的後事。”
施清如閉上眼,樹上的螞蟻爬到她褲腿上也渾然不覺。
“她兒子,後來怎麼樣了?”
“聽說出國了,係裡認識謝瑩淇的人隻和她有聯係,不喜歡陳峰的為人,和她兒子也不熟悉,這點消息就是全部。陳峰和兒子關係不大好,估計隻有等到陳峰老得不能動的時候,他兒子才會回來儘一點贍養義務吧。”
“好,”施清如咳了一聲,嘴唇不知為何黏在一起,艱難地張開,“謝了,改天請你吃飯。”
“客氣什麼,舉手之勞。”
風吹來燒烤架上的煙和一股糊味。
駱澤川和蔣瀾為了點肉的事不停拌嘴。
“你到底會不會烤啊?沒看到糊了嗎?”
“彆煩,滾一邊去,再煩把你扔湖裡喂魚。保證不會餓到你們。”
“這麼好的五花肉被你糟蹋了。”
……
夏日的白晝頗長。
夕陽不肯離去地懸在地平線上。
鐘音因拿了一串烤好的土豆片向施清如走來。
“清如,先吃點烤好的土豆片墊墊饑……”
暮光穿過水杉林,寧靜地灑在這裡。
鐘音因的聲音在淺淺的啜泣聲中戛然而止。
滿麵的淚水早已擦亂了施清如的妝容,淚痕混亂、蜿蜒地爬在雙頰上。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吸著空氣,手背濕漉漉的反射著紅黃色晚霞,躬著背,胸口連著背脊一起陣痛。
“清如……”
鐘音因怔怔看著她。
“我沒事。”
施清如咽下嗓子裡的苦水,扶著樹皮。
她對鐘音因扯出一絲殘存的笑容,“我去趟洗手間。”
草地很軟,踩下去像踩入一片泥沼。
施清如的視野被淚水和睫毛糊了一片,機械地向前走。她不停吞咽著,嗓子裡發出水泡咕咚的聲音。
即便是生命最活躍的夏天,風聲依舊蕭瑟。
有一個溫柔、謙恭的聲音在風聲裡回蕩。
“平平,這個小女孩是你的同班同學呀?你過來讓阿姨看看,長得真漂亮。”
“清如,你的物理、數學比我們家平平好,他要是有不懂的地方還要多多拜托你教他,他英語、生物不錯,你們可以互幫互助。”
“你放心,阿姨不會讓平平轉學的。”
“畢業旅行啊,多少錢?……一生隻有一次,當然要去了。”
“沒事的,阿姨這個是小病,沒什麼大不了的,過段時間就好了,你來我們家,阿姨給你做香菇燉雞吃。”
“清如,悄悄告訴阿姨,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家平平?”
“阿姨悄悄告訴你,我覺得平平——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