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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六點 山辭 6014 字 5個月前

蔣瀾的電話響了。

那頭是風與施清如的聲音。

“你說什麼?”

蔣瀾拿遠手機,看了眼屏幕,又貼回到耳邊,“什麼什麼?”

施清如身上的汗毛都被風吹立了。

“陳安平會來?”

“對,他是這麼回答我的。”

“你……怎麼聯係上他的?”

“Q/Q,微信他沒回,應該是不用那個號了。”蔣瀾放低聲音,“施清如,我還在工作,你有什麼事還是用微信給我留言吧。”

掛斷電話後,施清如沒再給蔣瀾留言。

她沒有任何想問的話了。

她捏著手機坐在花壇邊,手臂掛在膝蓋上,出神望著舊房。

半晌,她忽然失笑了聲,用手掌抵住自己的額中,閉眼埋著頭,壓製不住嘴角飛揚起來的弧度。過了會兒,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的黴味像被葉片縫隙漏下來的光驅散了。施清如收起笑容,依舊低著頭,漸漸彎下腰蜷縮到自己膝蓋上。

視線沒有焦點地落在花壇邊搬遷的螞蟻隊伍中。

他會來。

閉眼回想起上一次見他,是九年前。

那時他們不過二十一歲,陳安平距離法定結婚年齡還剩下最後一年。

施清如搓了搓自己的臉頰,感受皮膚的觸感。

隻是一眨眼的時間,他們三十歲了。足足九年的時光,像寺廟裡燃儘的香火,隻剩下灰煙,最後將被鏟子清掃走。

現在是四月底,距離相約之期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看和什麼比。和九年比起來,它算不了什麼。

如今正是白玉蘭落,梔子花盛的時節。

破舊小區的青牆外就有株在落花的白玉蘭,隻是無梔子花香。

高中時,施清如最喜歡的不是情侶幽會的竹林,而是教學樓底的梔子花叢。

成華中學的梔子花種得很密,繁星一樣的白花開在翠綠的葉上。它的香氣是清冷、淡雅的,卻不謙恭,聚在一起濃烈地入侵人的身體。但它不刺鼻、不甜膩,隨清風浮來的香氣令人動容。

她的高中回憶總伴有梔子花的香氣,那香也是陳安平的味道。

“陳安平,周六我想去KTV為十佳歌手練習,但是一個人包一間房太虧了,雨靈要去補習班,你能不能來陪我呀?”

“我……”

“彆廢話,你就說你會不會來?唱完歌我陪你一起去浙二看阿姨。”

陳安平靜默許久,“我會來。”

“陳安平,我想去銀泰買衣服、吃日料,你來不來陪我?”

“……來。”

“陳安平,周末一起去圖書館自習吧!我上次語文考了116,英語也進步了,可把周大頭高興壞了,你再給我補習點英語吧,這次月考我想進年級前三十,不,是前二十!你來嗎?”

“好,我來。”

施清如知道十次中有九次,他都不是百分百的心甘情願,但陳安平從來不會食言,他言出必行。

去圖書館那天,施清如為了搶最好的座位提前一小時便抵達,坐下不多時,窗外就下起了暴雨,雨絲橫飄,樹都折了腰。

她家就在這附近,陳安平家離得遠,她想當然覺得他不會來了,在Q/Q上給他發信息,也沒有得到回應。約定的時間過去一刻鐘,她徹底打消希望,自顧自埋頭苦讀。

做了半張卷子,施清如抬起頭伸懶腰,忽然怔住,舒展的手臂都來不及收回。

隻見陳安平濕淋淋地朝她走來,灰色衛衣上隻剩下不到20%的麵積未被淋濕。他將書包護在胸口,額前碎發滴著水,一直流到他眼睛裡。

這個圖書館不算安靜,周末有很多大叔大姨帶孩子來,時不時會有些尖叫聲,緊接著是旁人的嗬斥聲。比起圖書館,它更像是一個市民活動中心,供老百姓休息、打發時間。

在這些窸窸窣窣聲中,陡然響起一個極輕卻清晰的聲音。

“我來了。”

陳安平的嗓音溫和、沙啞,滌蕩施清如身上的困意。

她匆匆起身,把書包裡所有紙巾往他身上覆,把他按在座位上,強迫他接受她的擦拭。

陳安平的頭發很短,為了方便打理,從不留長劉海,摸上去總是刺刺的。但被雨水打濕後,這些刺不約而同變得極為柔軟,乖巧地隨她擺弄。

她玩得起勁,忘了自己的初衷,直到陳安平無可奈何抓住了她的手腕,抬眸輕聲道:“可以了。”

濕漉漉的眼睛,好像濃霧彌漫森林中出現的麋鹿,長著最野蠻、壯麗的鹿角,像不會生芽開花的枯枝。

施清如看得有些恍惚,指背無意識地撫到他冰涼的臉頰上,沾著潮氣,像晨露。

陳安平的身體震了下,往後仰了一寸,離開她的觸碰。施清如也回過神,看著他鬆開自己的手腕,驀地笑了。她抽了張新紙巾,不溫柔地拍到他額頭上。

“閉眼。”

她用氣聲說。

陳安平沒反應,用上目線看著她。

她歪了歪腦袋,湊到他耳朵邊,“給你擦眼睛上的雨水,又不是要親你,扭捏什麼?”

說完她立即退開,想欣賞陳安平的表情變化,結果大失所望,他隻是麵無波瀾地閉上了眼。施清如哼了聲。

纖長的睫毛,白皙乾淨的皮膚,陳安平眼睛的弧度也很好看,像兩顆杏核。眉骨高高,嵌著眼睛,臉的輪廓硬朗。陳安平的嘴唇不是其他男同學那種深玫色,要淡一些,看著更清爽。他的嘴唇形狀長得極好,有厚度有弧度,看起來柔軟好親。整個人英氣又清透。

施清如耳邊回蕩自己才說過的話。

她是想親上去。

“怎麼不擦了?”

陳安平睜眼,深沉注視她。

施清如撇了撇嘴,快速給他擦乾淨,故意沒有把紙屑從他臉上拿下來。

她坐下,把卷子遞到他麵前,圈了幾道一知半解的題目請教他。聽了一半,她忽然問:“你怎麼過來的?”

“坐公車。”

“沒帶傘?”

“嗯。”

施清如早上出門的時候天色不錯,看著不像會下雨的模樣,陳安平大抵也這麼以為。她知道圖書館最近的公交車站在三百米外,他肯定是跑過來的。

她淡淡感慨了一句:“這樣的天氣,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陳安平默了片刻,“我說過我會來的。”

施清如側頭,揚起唇角看他,用指尖挑了挑他的下巴,輕笑道:“陳同學挺講信用,真不錯。”

他低頭拂開她不像話的手,用沒有打開蓋子的水筆敲了敲卷麵,“還要不要補習了?”

“要。”

施清如笑笑,身體往他那邊靠過去,肩頭碰肩頭,占儘他便宜。

陳安平說了他會來,他就一定會來。

他就是這樣的人。

-

五月降臨,施琴仍在為施清如張羅相親的事。

她聽了朋友的危言聳聽,認為三十歲還沒有對象對女人來說是災難。

但她也知道施清如吃軟不吃硬,隻能旁敲側擊地軟磨硬泡,希望她能再去見見新的男人,向她保證這次的不是老臘肉,是比她小一歲的程序員。

施清如盤腿坐在沙發上啃蘋果,笑盈盈告訴施琴:“等我六月去見過一個人之後再說。”

“見人?”施琴疑惑,“誰?”

“一個……”她頓了頓,找不準形容詞,“總之是一個人。”

“為什麼要見過他之後再決定?”

施清如起身去扔蘋果核,沒有正麵回答:“反正我現在就是不想相親,我相了這麼多個,沒有一個看對眼的。媽,你就讓我歇歇吧,彆襯得我多恨嫁似的。”

“哎你這孩子,你要是才二十五歲我就不急了!”

施清如轉了個圈,抱住施琴,嬉皮笑臉道:“你女兒三十也是一枝花。”

“快去洗手,”施琴拍了下她黏糊糊的手,“你最近心情挺不錯的?”

施清如打開水龍頭,看鏡中的自己,“還可以。”

“發生什麼好事了?”

“媽,我是不是有點太瘦了?和高中、大學的時候比。”

她答非所問。

“沒有啊,你現在的身材剛剛好,年輕女孩子不都是在追求苗條?”

施清如抬頭挺胸撅了下屁股,做作得像要去拍衣服廣告的模特,“也不是越苗條越好,還是得追求健康。”

“啪!”

施琴在施清如屁股上用力拍了下,咯咯笑起來。

“媽你乾嘛,痛!”

“我怎麼生了個自戀狂?”

施清如邊揉屁股邊拍馬屁,“我遺傳了你的美貌,還不能自戀一下?”

“油嘴滑舌。”

施琴被她哄得可開心,對鏡開始整理頭發。

回到房間,一切又安靜得像淩晨時分。

施清如打開遊戲淺玩了一個小時,修了幾張照片,看了二十頁散文集。

注意力跳躍在不同事上,無法集中。

電腦停留在Q/Q頁麵上,她的手裡攤著那本舊時的備忘錄。

上麵記著陳安平的Q/Q號。

施清如在想要不要申請加他好友。

但當初是她刪掉他的,這樣會不會顯得她挺沒自尊?

這麼一件小事,她已經猶豫了足足半個月,半點不像平時雷厲風行的她。

終於下定決心,她輸入陳安平的號碼。

他的頭像沒變過,還是高中時就用的一張網圖。

一幅水彩畫。

一隻白貓卷著身體躺在三葉草坪中睡覺。

好不愜意。

填寫驗證信息。

「我是施清如。」

打完字又刪掉。

「陳安平,我是施清如,加一下。」

不行。

「陳安平,和好吧?」

太奇怪。

施清如煩躁地仰頭對天花板嚎叫了一聲,一頭栽進被窩中蠕動起來。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加陳安平時是這麼寫的。

「陳安平你好,我是隔壁班的施清如,我和同學玩真心話大冒險,賭你會不會同意加我。幫我一個忙吧。」

陳安平心軟,同意了。

加上她之後,他發來第一句話是:「大冒險通過了嗎?」

施清如那時躺在家裡,看著他的消息在床上笑成擰了幾圈的麻花,仿佛看見了陳安平一本正經的臉。

之後他們沒有在Q/Q上說過話,直到分到同一個班級後。

三十歲的施清如想了想,刪刪改改一行字,終於發送出去。

「陳安平,我是施清如。你結婚了嗎?」

她打算等他通過好友申請後,再告訴他這隻是一次大冒險。

-

五月底,在浙大留校當老師的大學同學朱岩給施清如帶來一個消息。

“陳峰搬去濱江了,用他爸媽早年的拆遷款貸款買的房,現在條件怪好的嘞。”

施清如正在敷麵膜,沉默聆聽,沒有太多表情。

“我把小區名字和他的電話號碼發給你,具體地址不太好說。”朱岩問她,“你找他做什麼?你和他有關係?他早幾年二婚了,第二任老婆比他年輕十幾歲呢。”

“你有他前妻的消息嗎?”

九年。

施清如在這九年裡也曾裝作不經意地探聽過謝瑩淇的消息,知道她從浙二解放路院區轉院了。以前她和陳安平租的房子也不住了,房東出國,把房賣了,母子兩個人隻能另尋他處。

陳安平六年前去英國了,想必生活條件比高中時有了極大提升,謝瑩淇沒準已經康複,隨兒子去英國生活享清福。

“前妻?我聽老職工提到過幾句,姓謝,特彆溫柔但身體不太好的那個?”

“嗯。”

“沒聽到什麼消息。要不我再幫你打聽打聽?”

施清如撕下麵膜,皮膚水潤地反著光,“麻煩你了,儘量不要驚動陳峰。”

“沒問題,你平時也不麻煩我什麼,倒是之前我女兒讀幼兒園的事你還幫了我大忙,你這點小忙我肯定是要幫你的。”

施清如笑了笑,“謝謝啊。你女兒最近怎麼樣?”

“可皮了,前段時間……”

電腦屏幕亮著熒光。

施清如均勻呼吸著,聽朱岩描述他的幸福生活。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小孩的煩心事,但他一邊抱怨,一邊流露出笑意,樂在其中。

這是施清如曾經構想的三十歲。

在計劃中,她和陳安平兩情相悅,在二十二歲時結婚,二十五歲左右生一個孩子,三十歲孩子在上幼兒園,她和陳安平繼續沒羞沒臊。

不過從第一步開始就錯了。

也許從來沒有兩情相悅。

同學會的時間敲定下來後,施清如就沒有再點開過陳安平的青青網主頁。

回憶是令人上癮的毒藥,帶著朦朧柔光的濾鏡,美化每一段留有遺憾的過往。

她原本對陳安平是有怨氣的,像沼澤上冒出的咕嚕咕嚕綠泡。但回憶和那些她第一次見到的陳安平照片,在她腦海裡打了一個響指,輕而易舉又詭異地消解了這濃烈的怨。

施清如覺得自己也許把陳安平這人想得太好了,也許她那些看似清晰的美好記憶,都是因為她的執念作祟。就像言靜說的那隻機械懷表,匆匆回到馬德裡將它買回來,卻發現它其實不如記憶中初次見到時美妙。

施清如不希望在真正見到三十歲的陳安平之前,讓自己陷得太深。她可以對陳安平表白三次,是因為她覺得陳安平值得,是因為她覺得陳安平隻是害羞,需要她來捅破最後一層紗。

但不代表她願意沒自尊地伏到他麵前去。

她暫時沒法讓自己百分百停止對陳安平的懷念,她可以在獨自一人時選擇清醒地沉淪,

——但在他麵前,她不會再那樣做。

施清如推開半扇窗戶,讓晚風吹拂樹葉的聲音闖入,伴隨幾聲青蛙的鳴叫。馬上就要是知了扯嗓歌唱的季節,她該珍惜眼下夜裡的溫和。

看著窗下路燈,她甚至有一點希望——希望出現在同學會的陳安平是一個大腹便便、地中海,泯然眾人矣的男人。

如若這樣,最多不過是會讓施清如有一種青春喂了狗的反胃感。

總好過像吃了酸棗般念念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