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瀾的電話響了。
那頭是風與施清如的聲音。
“你說什麼?”
蔣瀾拿遠手機,看了眼屏幕,又貼回到耳邊,“什麼什麼?”
施清如身上的汗毛都被風吹立了。
“陳安平會來?”
“對,他是這麼回答我的。”
“你……怎麼聯係上他的?”
“Q/Q,微信他沒回,應該是不用那個號了。”蔣瀾放低聲音,“施清如,我還在工作,你有什麼事還是用微信給我留言吧。”
掛斷電話後,施清如沒再給蔣瀾留言。
她沒有任何想問的話了。
她捏著手機坐在花壇邊,手臂掛在膝蓋上,出神望著舊房。
半晌,她忽然失笑了聲,用手掌抵住自己的額中,閉眼埋著頭,壓製不住嘴角飛揚起來的弧度。過了會兒,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裡的黴味像被葉片縫隙漏下來的光驅散了。施清如收起笑容,依舊低著頭,漸漸彎下腰蜷縮到自己膝蓋上。
視線沒有焦點地落在花壇邊搬遷的螞蟻隊伍中。
他會來。
閉眼回想起上一次見他,是九年前。
那時他們不過二十一歲,陳安平距離法定結婚年齡還剩下最後一年。
施清如搓了搓自己的臉頰,感受皮膚的觸感。
隻是一眨眼的時間,他們三十歲了。足足九年的時光,像寺廟裡燃儘的香火,隻剩下灰煙,最後將被鏟子清掃走。
現在是四月底,距離相約之期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看和什麼比。和九年比起來,它算不了什麼。
如今正是白玉蘭落,梔子花盛的時節。
破舊小區的青牆外就有株在落花的白玉蘭,隻是無梔子花香。
高中時,施清如最喜歡的不是情侶幽會的竹林,而是教學樓底的梔子花叢。
成華中學的梔子花種得很密,繁星一樣的白花開在翠綠的葉上。它的香氣是清冷、淡雅的,卻不謙恭,聚在一起濃烈地入侵人的身體。但它不刺鼻、不甜膩,隨清風浮來的香氣令人動容。
她的高中回憶總伴有梔子花的香氣,那香也是陳安平的味道。
“陳安平,周六我想去KTV為十佳歌手練習,但是一個人包一間房太虧了,雨靈要去補習班,你能不能來陪我呀?”
“我……”
“彆廢話,你就說你會不會來?唱完歌我陪你一起去浙二看阿姨。”
陳安平靜默許久,“我會來。”
“陳安平,我想去銀泰買衣服、吃日料,你來不來陪我?”
“……來。”
“陳安平,周末一起去圖書館自習吧!我上次語文考了116,英語也進步了,可把周大頭高興壞了,你再給我補習點英語吧,這次月考我想進年級前三十,不,是前二十!你來嗎?”
“好,我來。”
施清如知道十次中有九次,他都不是百分百的心甘情願,但陳安平從來不會食言,他言出必行。
去圖書館那天,施清如為了搶最好的座位提前一小時便抵達,坐下不多時,窗外就下起了暴雨,雨絲橫飄,樹都折了腰。
她家就在這附近,陳安平家離得遠,她想當然覺得他不會來了,在Q/Q上給他發信息,也沒有得到回應。約定的時間過去一刻鐘,她徹底打消希望,自顧自埋頭苦讀。
做了半張卷子,施清如抬起頭伸懶腰,忽然怔住,舒展的手臂都來不及收回。
隻見陳安平濕淋淋地朝她走來,灰色衛衣上隻剩下不到20%的麵積未被淋濕。他將書包護在胸口,額前碎發滴著水,一直流到他眼睛裡。
這個圖書館不算安靜,周末有很多大叔大姨帶孩子來,時不時會有些尖叫聲,緊接著是旁人的嗬斥聲。比起圖書館,它更像是一個市民活動中心,供老百姓休息、打發時間。
在這些窸窸窣窣聲中,陡然響起一個極輕卻清晰的聲音。
“我來了。”
陳安平的嗓音溫和、沙啞,滌蕩施清如身上的困意。
她匆匆起身,把書包裡所有紙巾往他身上覆,把他按在座位上,強迫他接受她的擦拭。
陳安平的頭發很短,為了方便打理,從不留長劉海,摸上去總是刺刺的。但被雨水打濕後,這些刺不約而同變得極為柔軟,乖巧地隨她擺弄。
她玩得起勁,忘了自己的初衷,直到陳安平無可奈何抓住了她的手腕,抬眸輕聲道:“可以了。”
濕漉漉的眼睛,好像濃霧彌漫森林中出現的麋鹿,長著最野蠻、壯麗的鹿角,像不會生芽開花的枯枝。
施清如看得有些恍惚,指背無意識地撫到他冰涼的臉頰上,沾著潮氣,像晨露。
陳安平的身體震了下,往後仰了一寸,離開她的觸碰。施清如也回過神,看著他鬆開自己的手腕,驀地笑了。她抽了張新紙巾,不溫柔地拍到他額頭上。
“閉眼。”
她用氣聲說。
陳安平沒反應,用上目線看著她。
她歪了歪腦袋,湊到他耳朵邊,“給你擦眼睛上的雨水,又不是要親你,扭捏什麼?”
說完她立即退開,想欣賞陳安平的表情變化,結果大失所望,他隻是麵無波瀾地閉上了眼。施清如哼了聲。
纖長的睫毛,白皙乾淨的皮膚,陳安平眼睛的弧度也很好看,像兩顆杏核。眉骨高高,嵌著眼睛,臉的輪廓硬朗。陳安平的嘴唇不是其他男同學那種深玫色,要淡一些,看著更清爽。他的嘴唇形狀長得極好,有厚度有弧度,看起來柔軟好親。整個人英氣又清透。
施清如耳邊回蕩自己才說過的話。
她是想親上去。
“怎麼不擦了?”
陳安平睜眼,深沉注視她。
施清如撇了撇嘴,快速給他擦乾淨,故意沒有把紙屑從他臉上拿下來。
她坐下,把卷子遞到他麵前,圈了幾道一知半解的題目請教他。聽了一半,她忽然問:“你怎麼過來的?”
“坐公車。”
“沒帶傘?”
“嗯。”
施清如早上出門的時候天色不錯,看著不像會下雨的模樣,陳安平大抵也這麼以為。她知道圖書館最近的公交車站在三百米外,他肯定是跑過來的。
她淡淡感慨了一句:“這樣的天氣,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陳安平默了片刻,“我說過我會來的。”
施清如側頭,揚起唇角看他,用指尖挑了挑他的下巴,輕笑道:“陳同學挺講信用,真不錯。”
他低頭拂開她不像話的手,用沒有打開蓋子的水筆敲了敲卷麵,“還要不要補習了?”
“要。”
施清如笑笑,身體往他那邊靠過去,肩頭碰肩頭,占儘他便宜。
陳安平說了他會來,他就一定會來。
他就是這樣的人。
-
五月降臨,施琴仍在為施清如張羅相親的事。
她聽了朋友的危言聳聽,認為三十歲還沒有對象對女人來說是災難。
但她也知道施清如吃軟不吃硬,隻能旁敲側擊地軟磨硬泡,希望她能再去見見新的男人,向她保證這次的不是老臘肉,是比她小一歲的程序員。
施清如盤腿坐在沙發上啃蘋果,笑盈盈告訴施琴:“等我六月去見過一個人之後再說。”
“見人?”施琴疑惑,“誰?”
“一個……”她頓了頓,找不準形容詞,“總之是一個人。”
“為什麼要見過他之後再決定?”
施清如起身去扔蘋果核,沒有正麵回答:“反正我現在就是不想相親,我相了這麼多個,沒有一個看對眼的。媽,你就讓我歇歇吧,彆襯得我多恨嫁似的。”
“哎你這孩子,你要是才二十五歲我就不急了!”
施清如轉了個圈,抱住施琴,嬉皮笑臉道:“你女兒三十也是一枝花。”
“快去洗手,”施琴拍了下她黏糊糊的手,“你最近心情挺不錯的?”
施清如打開水龍頭,看鏡中的自己,“還可以。”
“發生什麼好事了?”
“媽,我是不是有點太瘦了?和高中、大學的時候比。”
她答非所問。
“沒有啊,你現在的身材剛剛好,年輕女孩子不都是在追求苗條?”
施清如抬頭挺胸撅了下屁股,做作得像要去拍衣服廣告的模特,“也不是越苗條越好,還是得追求健康。”
“啪!”
施琴在施清如屁股上用力拍了下,咯咯笑起來。
“媽你乾嘛,痛!”
“我怎麼生了個自戀狂?”
施清如邊揉屁股邊拍馬屁,“我遺傳了你的美貌,還不能自戀一下?”
“油嘴滑舌。”
施琴被她哄得可開心,對鏡開始整理頭發。
回到房間,一切又安靜得像淩晨時分。
施清如打開遊戲淺玩了一個小時,修了幾張照片,看了二十頁散文集。
注意力跳躍在不同事上,無法集中。
電腦停留在Q/Q頁麵上,她的手裡攤著那本舊時的備忘錄。
上麵記著陳安平的Q/Q號。
施清如在想要不要申請加他好友。
但當初是她刪掉他的,這樣會不會顯得她挺沒自尊?
這麼一件小事,她已經猶豫了足足半個月,半點不像平時雷厲風行的她。
終於下定決心,她輸入陳安平的號碼。
他的頭像沒變過,還是高中時就用的一張網圖。
一幅水彩畫。
一隻白貓卷著身體躺在三葉草坪中睡覺。
好不愜意。
填寫驗證信息。
「我是施清如。」
打完字又刪掉。
「陳安平,我是施清如,加一下。」
不行。
「陳安平,和好吧?」
太奇怪。
施清如煩躁地仰頭對天花板嚎叫了一聲,一頭栽進被窩中蠕動起來。
她還記得她第一次加陳安平時是這麼寫的。
「陳安平你好,我是隔壁班的施清如,我和同學玩真心話大冒險,賭你會不會同意加我。幫我一個忙吧。」
陳安平心軟,同意了。
加上她之後,他發來第一句話是:「大冒險通過了嗎?」
施清如那時躺在家裡,看著他的消息在床上笑成擰了幾圈的麻花,仿佛看見了陳安平一本正經的臉。
之後他們沒有在Q/Q上說過話,直到分到同一個班級後。
三十歲的施清如想了想,刪刪改改一行字,終於發送出去。
「陳安平,我是施清如。你結婚了嗎?」
她打算等他通過好友申請後,再告訴他這隻是一次大冒險。
-
五月底,在浙大留校當老師的大學同學朱岩給施清如帶來一個消息。
“陳峰搬去濱江了,用他爸媽早年的拆遷款貸款買的房,現在條件怪好的嘞。”
施清如正在敷麵膜,沉默聆聽,沒有太多表情。
“我把小區名字和他的電話號碼發給你,具體地址不太好說。”朱岩問她,“你找他做什麼?你和他有關係?他早幾年二婚了,第二任老婆比他年輕十幾歲呢。”
“你有他前妻的消息嗎?”
九年。
施清如在這九年裡也曾裝作不經意地探聽過謝瑩淇的消息,知道她從浙二解放路院區轉院了。以前她和陳安平租的房子也不住了,房東出國,把房賣了,母子兩個人隻能另尋他處。
陳安平六年前去英國了,想必生活條件比高中時有了極大提升,謝瑩淇沒準已經康複,隨兒子去英國生活享清福。
“前妻?我聽老職工提到過幾句,姓謝,特彆溫柔但身體不太好的那個?”
“嗯。”
“沒聽到什麼消息。要不我再幫你打聽打聽?”
施清如撕下麵膜,皮膚水潤地反著光,“麻煩你了,儘量不要驚動陳峰。”
“沒問題,你平時也不麻煩我什麼,倒是之前我女兒讀幼兒園的事你還幫了我大忙,你這點小忙我肯定是要幫你的。”
施清如笑了笑,“謝謝啊。你女兒最近怎麼樣?”
“可皮了,前段時間……”
電腦屏幕亮著熒光。
施清如均勻呼吸著,聽朱岩描述他的幸福生活。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小孩的煩心事,但他一邊抱怨,一邊流露出笑意,樂在其中。
這是施清如曾經構想的三十歲。
在計劃中,她和陳安平兩情相悅,在二十二歲時結婚,二十五歲左右生一個孩子,三十歲孩子在上幼兒園,她和陳安平繼續沒羞沒臊。
不過從第一步開始就錯了。
也許從來沒有兩情相悅。
同學會的時間敲定下來後,施清如就沒有再點開過陳安平的青青網主頁。
回憶是令人上癮的毒藥,帶著朦朧柔光的濾鏡,美化每一段留有遺憾的過往。
她原本對陳安平是有怨氣的,像沼澤上冒出的咕嚕咕嚕綠泡。但回憶和那些她第一次見到的陳安平照片,在她腦海裡打了一個響指,輕而易舉又詭異地消解了這濃烈的怨。
施清如覺得自己也許把陳安平這人想得太好了,也許她那些看似清晰的美好記憶,都是因為她的執念作祟。就像言靜說的那隻機械懷表,匆匆回到馬德裡將它買回來,卻發現它其實不如記憶中初次見到時美妙。
施清如不希望在真正見到三十歲的陳安平之前,讓自己陷得太深。她可以對陳安平表白三次,是因為她覺得陳安平值得,是因為她覺得陳安平隻是害羞,需要她來捅破最後一層紗。
但不代表她願意沒自尊地伏到他麵前去。
她暫時沒法讓自己百分百停止對陳安平的懷念,她可以在獨自一人時選擇清醒地沉淪,
——但在他麵前,她不會再那樣做。
施清如推開半扇窗戶,讓晚風吹拂樹葉的聲音闖入,伴隨幾聲青蛙的鳴叫。馬上就要是知了扯嗓歌唱的季節,她該珍惜眼下夜裡的溫和。
看著窗下路燈,她甚至有一點希望——希望出現在同學會的陳安平是一個大腹便便、地中海,泯然眾人矣的男人。
如若這樣,最多不過是會讓施清如有一種青春喂了狗的反胃感。
總好過像吃了酸棗般念念不忘。